《此地无银》温情陌陌

2、夜月的血色回响

　　开学第一周在忙碌中飞快过去。

　　银悠然很快适应了九洲大学的生活。

　　因为她体质特殊，这次虽然换了一所学校，不过她的博士生导师依然是银家推荐的“自己人”，就是为了能够在特殊时候为银悠然打掩护。

　　博士研究生的固定课程并不多，主要都是跟着导师做一些科研任务，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做课题研究。

　　空闲时银悠然会去图书馆待上一天查查资料，晚上回宿舍看书或跟室友聊会儿天。

　　她维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友善但不亲密，乐于助人但不过分热情。

　　林晓薇说她像“温开水”，“不烫不冷，什么时候喝都舒服。”

　　徐璐的评价更直接：“悠然是个靠谱的人。”

　　只有苏灵，偶尔会用探究的眼神看她。

　　自从那个月圆之夜后，苏灵的睡眠质量明显改善，噩梦不再，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很多。

　　她隐约觉得这和银悠然有关，但又说不出具体缘由。

　　九月下旬，校园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比初开时更浓郁。

　　这天下午，银悠然抱着几本从古籍区借来的线装书走出图书馆。

　　秋日的阳光很好，她决定绕道人工湖，去看看那棵老槐树。

　　人工湖在校园西北角，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挖的人工景观湖。

　　湖不大，但周围种满了垂柳和桃树，春天桃花盛开时是九洲大学一景。

　　湖畔有座八角亭，常有学生在那里晨读或约会。

　　老槐树在湖的南岸，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冠如伞盖，据说有上百年历史。

　　银悠然第一次路过时就注意到了它——树冠里栖息的灵体，能量反应温和稳定，应该是树灵一类的地灵。

　　她走到槐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下，翻开手里的一本《梦溪笔谈》。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风吹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这是个很适合读书的午后。

　　“小姑娘。”

　　银悠然抬起头。

　　槐树的树干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那脸像是用树皮纹理自然形成的五官，眼睛的位置是两块深褐色的树疤，嘴巴的位置有道裂缝。

　　普通人看不见这张脸，但银悠然能看见。

　　她合上书，微笑道：“老先生好。”

　　树灵似乎有些惊讶：“你能看见我？”

　　“能。”

　　“有意思……已经很多年没人能跟我说话了。”树灵的声音苍老迟缓，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上一次跟我说话的，还是五十年前的一个老教授。他也是个有‘眼力’的人。”

　　银悠然耐心地听着。与灵体沟通需要耐心，它们的思维方式和时间感与活人不同。

　　“你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树灵继续说，“很干净，但又很沉重。像……月光下的深潭。”

　　“可能因为我在山里待了很长时间。”银悠然说。

　　“山里好啊……我年轻的时候，这座山还没被开发呢。”树灵陷入回忆，

　　“那时候这里是一片槐树林，我是最年轻的一棵。后来人来了，树砍了，房子盖起来了……就剩我一个了。”

　　它的声音里有种悠远的悲伤。

　　银悠然轻声问：“您一直守在这里？”

　　“守？”树灵笑了，树皮脸皱成一团，

　　“谈不上守，只是走不了。树灵离不开自己的树，树死了，灵就散了。不过这样也好，我看了这学校五十年的变迁，看着一代代学生来了又走，也挺有意思。”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吗？”银悠然状似无意地问。

　　树灵沉默了片刻：“图书馆那边……不太对劲。”

　　“怎么说？”

　　“暑假翻修的时候，工人挖开了地下的东西。”树灵说，“我感应到有股被封印很久的气息泄露出来了。很古老，很……悲伤。”

　　银悠然想起徐璐说的那个传说：“民国时期的封印？”

　　“更早。”树灵的声音压低，“那气息里混杂着很多情绪：不甘、愤怒、遗憾，还有……期待。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树灵说，“但我劝你，小姑娘，离图书馆的古籍区远一点。那地方现在像个漏水的罐子，时不时就渗出点不该存在的东西。”

　　话音刚落，银悠然就感觉到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动从图书馆方向传来。

　　很轻微，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普通人绝对察觉不到，但对她来说，就像有人在耳边轻敲了一下钟。

　　她站起身：“谢谢您提醒。”

　　“你要去？”树灵问。

　　“我是国学系的，常去古籍区查资料。”

　　“那你自己小心。”树灵的脸慢慢隐入树干，“记住，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银悠然点点头，抱着书离开了人工湖。

　　回宿舍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树灵的话。图书馆地下的封印，民国时期的传说，还有那股“等待”的气息……

　　她有种预感，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407宿舍里，林晓薇正对着电脑哀嚎：“完了完了！选修教授布置的书目我一本都没看！下周就要交读书报告了！”

　　徐璐从法律条文里抬起头：“哪门课？”

　　“《中国古代文学史》！要读《诗经》《楚辞》《汉乐府》……我的天，这得看到什么时候！”林晓薇抓狂地揉着头发。

　　苏灵坐在床边练指法，闻言轻声说：“你可以问问悠然，她国学基础好。”

　　“对哦！”林晓薇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刚进门的银悠然，“悠然！救命！”

　　银悠然放下书，笑着问：“怎么了？”

　　听完林晓薇的诉苦，她想了想：“《诗经》你可以重点看‘国风’部分，《楚辞》看《离骚》和《九歌》，《汉乐府》选几首代表作就行。读书报告不用面面俱到，选一个角度深入分析就好。”

　　“比如？”

　　“比如……可以分析《诗经》中的植物意象与先秦民间生活的关系。”银悠然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这几本参考书你可以看看，里面有些现成的分析框架。”

　　林晓薇接过书，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悠然你真是天使！”

　　徐璐推了推眼镜：“你干脆请悠然吃顿饭吧。”

　　“必须的！悠然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用这么客气。”银悠然说，“室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灵的手腕。那根红绳还在，但银铃上的符文似乎更暗淡了。

　　“苏灵，”她状似无意地问，“你最近还做噩梦吗？”

　　苏灵愣了一下，摇头：“没有了。自从……嗯，自从开学那阵子之后，就再没做过了。”

　　“那就好。”银悠然点头，“不过如果你晚上还是睡不安稳，可以试试在枕头下放一小袋晒干的薰衣草，安神效果不错。”

　　“真的吗？我试试！”

　　林晓薇插话：“说起这个，你们听说了没？图书馆最近怪事挺多的。”

　　银悠然心里一动：“什么怪事？”

　　“有好几个同学说，晚上在古籍区自习的时候，会听见翻书声，但周围根本没人。还有人说看见书架间有白影飘过。”

　　林晓薇压低声音，“最诡异的是，有个历史系的学长说，他上周末在古籍区查资料到很晚，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气，一回头，看见书架上的一本旧书自己翻开了……”

　　徐璐皱眉：“真的假的？不会是心理作用吧？”

　　“不知道，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林晓薇说，“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苏灵脸色又白了：“我、我以后晚上不去图书馆了。”

　　银悠然没说话。她想起刚才树灵的警告，还有自己感应到的那股能量波动。

　　看来图书馆的问题，比她想的要严重。

　　晚上十点，宿舍熄灯。

　　银悠然躺在床上，没有立刻入睡。她将感知扩散开来，像蜘蛛网般覆盖了整栋宿舍楼，然后慢慢向外延伸。

　　校园很安静，大部分灵体都在沉睡或静默。只有图书馆方向……

　　她又感应到了那股波动。这次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被关了很久的东西在试图冲撞牢笼。

　　银悠然睁开眼睛，盯着白色的屋顶。

　　外婆说过，不主动干预。但树灵也说，图书馆现在像个漏水的罐子。如果真有封印还松动了，泄露出来的东西可能会影响到普通学生。

　　她在黑暗中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行李箱里取出那个深蓝色布包。

　　布包里除了艾草和桃叶，还有几样银家寨特有的东西：一小瓶用晨露和朱砂调制的符水，几张空白的黄符纸，一支狼毫笔。

　　银悠然坐在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提笔在黄符纸上画符。

　　她的动作很熟练，手腕稳定，笔尖流畅。

　　符文是银家寨传承的镇灵符变体，专门用于加固松动的封印。

　　族长教她时说过：“这符不能乱用，用多了会损耗你自己的精气。但该用的时候，也不要犹豫。”

　　一张符画完，她轻轻吹干上面的朱砂，折成纸鹤形状。

　　然后她推开阳台门，走到栏杆前。

　　夜风微凉，月光如水。银悠然将纸鹤托在掌心，集中精神，向其中注入一丝自己的能量。

　　纸鹤微微颤动，然后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向夜空，朝着图书馆的方向飞去。

　　这是银家寨的秘术之一——“灵鹤寻踪”。

　　纸鹤会找到能量异常的点，将符力释放在那里，暂时加固封印。效果不会太强，但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银悠然看着纸鹤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希望这能管用。

　　她回到室内，重新躺回床上。这次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她回到了十岁那年的夏天。

　　1992年7月，银悠然十岁。

　　她和母亲银杏住在城南的老居民区。

　　那是栋六层的老楼，她们住四楼，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

　　银杏在家接缝纫活，给邻居改衣服、做窗帘，收入微薄但足够母女俩生活。

　　银悠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母亲说，爸爸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

　　她没怀疑过，因为母亲对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没有爸爸也不是什么缺憾。

　　那年她刚读完小学三年级，暑假漫长而无忧无虑。她常帮母亲跑腿，给邻居送改好的衣服，或者去街口买酱油。

　　农历7月14日，中元节的前一天。

　　那天特别闷热，直到傍晚才下了场雷阵雨。雨后空气清新了些，但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很厚。

　　“银子，把这件旗袍给隔壁小区三单元的王奶奶送去。”银杏把装好的衣服递给女儿，“快去快回，要下雨了。”

　　“好。”

　　银悠然抱着衣服下楼。她喜欢帮母亲跑腿，因为每次送完衣服，邻居都会夸她懂事，有时候还会塞给她几颗糖或一块糕点。

　　王奶奶住在一楼，是个独居的老人，子女都在外地。银悠然敲门时，王奶奶刚做完晚饭。

　　“哎哟，银子来啦！快进来坐会儿，奶奶刚蒸了桂花糕！”

　　“不用了王奶奶，妈妈让我送完就回去。”

　　“那怎么行，你等会儿，奶奶给你包几块带走。”王奶奶硬是拉着她进了屋，用油纸包了四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喏，带回去和你妈妈一起吃。”

　　“谢谢王奶奶。”

　　“乖孩子。”王奶奶摸摸她的头，“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银悠然抱着衣服和桂花糕走出单元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奇怪的是，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此刻却清朗起来。云散了，露出满天的星星，还有……

　　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银悠然愣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那红色不是晚霞的暖红，而是像鲜血一样浓稠、诡异的暗红。

　　月亮周围还缠绕着青白色的光纹，那些光纹像活物般蠕动着，勾勒出模糊的龙形。

　　街道上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路灯还没亮，只有血月的光洒在地上，把一切都染上一层不祥的红色。

　　银悠然突然觉得头晕。

　　不是普通的头晕，而是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脚下的地面变成柔软的沼泽。她听见耳边传来无数细碎的声音：哭泣声、低语声、笑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像潮水般涌来。

　　她抬起头，看见更恐怖的景象。

　　血月的光里，浮现出无数透明的人影。

　　那些人影飘在半空，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穿着古装，有些穿着现代衣服。他们都在朝月亮的方向移动，像被什么吸引着。

　　其中一个穿着民国旗袍的女人，在经过银悠然身边时，突然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然后开口说了句话。

　　声音很轻，但银悠然听清楚了：

　　“终于……等到了……”

　　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银悠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宿舍里一片漆黑，室友们都还在熟睡。她急促地呼吸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九年了，那个血月之夜的记忆依然清晰得像昨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的皮肤上，泛着正常的、柔和的白色光泽。

　　不是血红色。

　　她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但睡意已经全无。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

　　十岁那年，她在医院昏迷了三个月，西医中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母亲带她回了西南老家的银家寨，她才醒过来。

　　然后开始了长达八年的训练。

　　族长说，她是六百年来银家血脉最纯的灵者。

　　银家的祖先是明朝永乐年间西行队伍的领队银三娘，那支原本应该和郑和下西洋一样流芳百世的队伍，最终默默消失在历史中，只留下模糊的传说和稀薄的血脉。

　　而她，是传说等待的“钥匙”。

　　“钥匙用来开什么门？”她曾问族长。

　　族长沉默了很久，才说：“一扇最好永远不要打开的门。”

　　银悠然闭上眼。

　　她不要当什么钥匙，不要承担什么使命。她只想当个普通人，读书工作，陪母亲慢慢变老。

　　仅此而已。

　　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图书馆的方向，那股能量波动似乎减弱了些，但并未消失。

　　银悠然的纸鹤起了作用，但只是暂时的。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