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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采菊东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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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日,九洲大学开学日。
校园里梧桐叶泛着初秋的金黄,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
新生拖着行李箱穿梭在林荫道上,老生三三两两抱着书本赶往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初开的清甜气息。
银悠然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学生处”三个古朴大字。
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棉麻衬衫,配着及踝的藏青色长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这身打扮在满校园的T恤牛仔裤中显得有些特别,但又不至于突兀——她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融入人群,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悠然!这边!”
清脆的喊声从右侧传来。林晓薇挥着手跑过来,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出活泼的弧度。
她是银悠然在迎新小广场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性格开朗得像九月的太阳。
“你怎么还在这儿发呆呀?”林晓薇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宿舍都分配好了,我跟你一个寝室!咱们宿舍是这届博士研究生新生里唯一的混合宿舍,还有两个室友已经先过去了,咱们快去看看!”
银悠然被她拉着往前走,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好啊。”
这笑容温暖明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性格极好的姑娘。
只有银悠然自己知道,此刻她的所有情绪,都被小心地藏在那片温暖笑容之下。
九年前那个血月之夜后,她就学会了这样活着。
“咱们寝室在梅园3号楼407,听说窗外就是一片梅林,冬天开花一定特别美!”林晓薇叽叽喳喳地说着,
“对了,你学的什么专业来着?我是新闻系。”
“国学。”
“哇!好厉害!是不是要背很多古文?很难学啊?”
“还好,感兴趣就不觉得难。”
两人穿过熙攘的人群,银悠然的目光掠过校园的各个角落。
她的视线比常人更广一些——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广。
图书馆屋顶上蹲着一只灰扑扑的鸟形灵体,正用喙梳理着并不存在的羽毛;
老行政楼墙角蜷缩着团模糊的影子,大概是几十年前某位老校工的执念;
更远处的人工湖边,一棵老槐树的树冠里隐隐有青绿色的光晕流转……
这些都是常人看不见的存在。
银悠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听林晓薇说迎新晚会的八卦。
十八岁离开银家寨时,外婆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银子,在外头要记住三件事:一不主动暴露,二不干预生死,三不牟取私利。你的能力不是诅咒,但也不是可以随意展示的礼物。”
她一直记得。
梅园3号楼是栋老式宿舍楼,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木制窗框漆成墨色。407房间朝南,推开门的瞬间,阳光洒了满地。
房间里已经有两个女生在整理床铺。
靠窗左侧的下铺,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正费力地往墙上贴海报。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娇俏的瓜子脸:“你们好!我是苏灵,音乐系的!”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像山涧泉水。
银悠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这姑娘眉心有团极淡的灰气,大概是最近睡眠不好,或者……
“我是徐璐,法律系的。”另一侧上铺探出个脑袋,短发利落,戴着黑框眼镜,“需要帮忙搬行李吗?”
“不用不用,我们就两个包。”林晓薇把行李箱拖进来,“我是林晓薇,新闻系。这是银悠然,国学系的学霸哦!”
银悠然温和地笑笑:“大家好,以后请多关照。”
四个女生很快熟络起来。
徐璐是本地人,父母都是律师,性格直爽有正义感;苏灵来自江南水乡,从小学习古筝,说话轻声细语;林晓薇活泼外向,是天生的交际能手。
而银悠然,在她们眼中是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室友。
她会帮苏灵把沉重的古筝架挪到角落,会提醒徐璐明天有新生体检要空腹,会在林晓薇抱怨食堂饭菜时从包里掏出自家做的桂花糕。
“悠然,你也太好了吧!”林晓薇咬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这糕好好吃!你妈妈做的?”
“嗯。”银悠然整理着书架上的书,背对着她们,眼神柔软了一瞬。
银杏女士做的桂花糕,是她从小到大的最爱。即便在银家寨那八年,母亲每年中秋都会托人捎来一罐。那是她八年间与“普通人”生活的唯一联结。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徐璐突然压低声音,“咱们学校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苏灵好奇地凑过来。
“说图书馆地下室里封印着什么东西,每逢月圆之夜,就能听见女人的哭声。”
徐璐推了推眼镜,“据说这是民国时期留下的故事,当时这里还是个女子师范学院。”
林晓薇打了个寒颤:“真的假的?你别吓我!”
苏灵脸色白了白,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抱枕。
银悠然整理书的动作顿了顿。
她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刚才一瞬间,她确实捕捉到徐璐说“女人的哭声”时,宿舍楼某处传来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
但很快消失了。
“应该是学长学姐编出来吓唬新生的。”
她转过身,笑容依旧温暖,“我听说每所大学都有类似的校园传说,为了增加点神秘感。”
“也是哦。”林晓薇松了口气,“不过咱们学校的图书馆确实挺老的,听说翻修的时候挖出过民国时期的地窖?”
“翻修?”银悠然问。
“对啊,就暑假的时候。图书馆西侧的古籍区在扩建,工人挖地基时发现了个地窖,里面有不少旧书和档案。学校还专门请了文物局的人来看呢。”
银悠然点点头,没再接话。她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图书馆。
那栋民国风格的老建筑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
在她的视野里,图书馆上空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光晕——那是长期存在灵体或封印才会形成的能量场。
九洲大学的前身是1920年建立的女子师范学堂,后来历经战乱、合并、迁址,最后定在现在的校区。这种有百年历史的老学校,多少都会有些“东西”。
但只要不主动招惹,通常相安无事。
“悠然,晚上一起吃饭吗?”林晓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好啊。”她笑着应道。
晚饭是在学校东门的夜市解决的。四个女生点了麻辣烫、烤串和冰粉,坐在塑料凳上聊着天。
银悠然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恰到好处地参与又不显得聒噪。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普通的大学生活,普通的友情,普通的烦恼。
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的话。
晚上十点,宿舍熄灯。
银悠然躺在靠门的上铺,闭着眼睛却没有睡意。
她能听见林晓薇均匀的呼吸声,徐璐偶尔翻身的窸窣声,还有苏灵……苏灵似乎没睡着,呼吸有些紊乱。
过了约莫半小时,苏灵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去了阳台。
银悠然睁开眼,透过窗帘缝隙看见阳台上那个纤细的身影。
苏灵抱着手臂站在栏杆前,仰头看着夜空,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在看什么?
银悠然悄无声息地坐起身,集中精神。
——然后她看见了。
苏灵的肩头上,趴着一团巴掌大的灰白色雾气。
那雾气隐约勾勒出婴儿的轮廓,正用不存在的手指抓着苏灵的一缕头发,发出极其微弱的、像猫叫又像呜咽的声音。
婴灵。
而且是刚刚形成不久、执念不深的婴灵。通常这种灵体不会主动纠缠活人,除非……
银悠然的目光落在苏灵的左手腕上。
那里戴着条红绳,绳上串着颗小小的银铃。铃铛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表面刻着模糊的符文。
是护身符,但制作粗糙,符文不全,反而成了吸引灵体的媒介。
苏灵似乎感觉到冷,抱紧了手臂。她肩上的婴灵不安地扭动,发出更清晰的呜咽。
银悠然叹了口气。
外婆说过不主动暴露,不干预生死。
但这婴灵显然不是正常死亡的,它的执念很淡,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在苏灵身上寄生更久,影响她的健康。
而苏灵……是个好姑娘。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是深蓝色的土布缝制,没有任何花纹,里面装着几样银家寨特有的东西:一小撮陈年艾草,几片晒干的桃叶,还有外婆给她的护身符——真正的护身符,用朱砂在黄纸上画出完整的镇灵符,折成三角装在红布袋里。
银悠然走到阳台门口,没有立刻出去。她先点燃了一小撮艾草,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
婴灵闻到了艾草的气味,不安地转过头。
银悠然这才推开门。
“悠然?”苏灵惊讶地回头,“你还没睡?”
“有点闷,出来透透气。”银悠然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把燃烧的艾草放在栏杆上,“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
苏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月亮,肩上的婴灵被艾草烟熏得往后缩了缩。
“是啊……”苏灵轻声说,“我总觉得月圆之夜,有些东西会特别活跃。”
“比如?”
“比如……不好的回忆。”苏灵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红绳,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奶奶说我是阴气重,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这红绳是她去庙里求的,让我一直戴着。”
银悠然看着那红绳:“戴着感觉怎么样?”
“有时候会觉得安心,有时候……”苏灵犹豫了一下,“反而觉得更不舒服。尤其是最近,晚上老是做噩梦,梦见有小孩在哭。”
银悠然点点头。她伸出手,像是要拍苏灵的肩膀,却在触碰到那团灰白雾气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金色光芒从她指尖溢出,渗入婴灵体内。
那婴灵突然停止了呜咽,雾气般的身体舒展开来。
它抬起头,用并不存在的眼睛“看”了银悠然一眼,然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风中。
超度完成了。
对这样执念淡薄的婴灵,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安抚的能量,帮它放下那点不甘,就能自然消散。
苏灵突然打了个哆嗦:“咦,怎么感觉一下子舒服了?”
“夜风吹的吧。”银悠然微笑道,“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还有新生体检呢。”
“嗯。”苏灵点点头,跟着她回到室内。
躺回床上时,银悠然听见苏灵轻声说了句:“悠然,谢谢你。”
她没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感知像水波般扩散开来。
整栋宿舍楼里,有三处微弱的灵体反应,都不强;校园人工湖边那棵老槐树里的灵体依然在沉睡;图书馆方向的能量场稳定如常……
一切都很平静。
银悠然在枕头上蹭了蹭,终于有了睡意。
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