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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离开孙家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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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将男人安顿在饭厅后,便回内屋继续读书。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篱笆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名身着墨色步行装的男子推门而入,衣上暗纹在走动间流转着微光。二人目光疾扫,见到饭厅中安然坐着的人时,紧绷的神色方微微一松。
“公子,总算寻到您了。”为首那人抱拳低语,声音压得极稳,“队伍已按原程出发,三殿下特命属下二人折返相接。事不宜迟,还请速归。”
饭厅里传来一声极淡的“好”。片刻,那人起身走出,只在经过桌边时,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搁下,便随二人快步离去。篱笆门开合,脚步声渐远,院里唯余午后的风穿过晾衣绳的微响。
声声从里屋出来时,门外已围了好些闻声而来的村民。他们小心地挤进院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刚那俩人说什么‘三皇子’……乖乖,真是宫里的人物?”
“三皇子不是前些日子奉旨出使北辰国了么?”
“咱们这儿离官道不远,兴许是使团正好途经。”
“那两人对他恭敬得很,恐怕不是寻常随从吧?”
“可瞧他衣着朴素,倒像个寻常文人……”
“三皇子真是仁厚,连底下人走散都特遣亲卫来寻。”
声声静静坐在院中石凳上,一句也未接。她垂着眼,掌心紧紧握着那人留在桌上的那枚玉扳指——温润生凉,内壁刻着一道极浅的云纹。日光斜斜照下来,将扳指映得半透,她却觉得指尖一片滚烫,心底仿佛有潮水翻涌,一浪高过一浪,无声地撞着胸腔。
凌云而上,燕子归巢……
墨色染透天际,山谷深处却亮着几点暖光。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避风山坳,岩壁环抱如瓮,将料峭夜风挡在外头。几十人的队伍暂驻于此,三五堆篝火正哔剥燃着,跃动的火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石壁上摇曳成沉默的舞蹈。
众人散坐在火堆周围,低声交谈着,神色间透着长途跋涉后难得的松弛。三皇子待下宽和,只要分内之事妥当,从不拘着随行之人。
此刻值夜的守在隘口,其余人便得了这片刻自在——有的借着火光擦拭刀鞘,有的将干粮烤得微焦,更多的是三三两两靠坐着,说几句家乡事,或望着火焰出神。
值夜的两名侍卫守在隘口,忽见官道尽头人影微动。其中一人凝目望去,只见一名女子背着素布包袱,正孤身立在路中央。夜风卷起她的衣摆与碎发,身形却站得笔直,宛若一竿修竹。
“小女子来寻三皇子殿下,”她声音清朗,穿透薄薄的夜色,“恳请殿下施恩一见。”
这倒稀奇。三皇子待人宽厚虽远近皆知,可这荒郊野岭,怎会有村妇模样的女子独自夜奔至此?值夜的侍卫对视一眼,心中虽疑却未怠慢。一人按刀不动,另一人则转身便向山坳深处快步走去,火光将他疾行的影子长长投在石壁上。
篝火旁,低语声微微一顿。几道目光悄然投向隘口外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又很快收回——常年随行的人都懂得分寸,好奇压在眼底,无人多问一字。
那女子被领了进来。她走到三皇子五步外便停住,屈膝行了个端正的福礼——不是村野妇人那般胡乱一蹲,而是背脊笔直、肩颈舒展的旧式官家礼。火光跃动,照见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也照见那张沾了尘灰却难掩清致的脸。
“民女孙声声,拜见三皇子殿下。”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三皇子坐在一段倒木上,披着件玄色氅衣,手里捻着一截枯枝,正轻轻拨弄眼前的火堆。他抬起眼,目光静而淡,像秋日深潭。
“夜深山野,你孤身追来,所求为何?”他问得直接。
女子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那双眼里映着两簇跳动的火光,亮得惊人。
“民女是为今日午后所救的那位公子而来。”她语速平稳,耳根却泛起一丝赧然,“不瞒殿下,民女…对那位公子一见倾心。自知身份云泥,本不该存此妄念,但听闻殿下队伍将往北辰,民女愿随行侍奉,为奴为婢皆无怨言,只求能…常伴公子左右。”
火堆旁几位随从交换了眼色,有人嘴角牵起一丝了然的浅笑。少女怀春,倒也是桩风月故事。
三皇子手中枯枝停了一瞬。他望着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和那抹强作镇定却仍泄露颤抖的指尖,似乎并不完全契合。
“你可知,此去北辰,路途艰险,并非儿戏?”
“民女知道。”她背脊挺得更直,“民女更知道,战事刚歇,殿下此行…想必不易。民女虽出身乡野,略通文墨,也识得些草药,或能在路上为殿下分忧一二。”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坚定,“此为民女私心,亦是民女所能呈于殿下的…微末筹码。”
夜风忽然紧了,卷得火苗斜斜一蹿。三皇子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久到周围随从的低语都渐渐息了。
“一见倾心……”他缓缓重复这四个字,枯枝轻轻一折,发出细微的脆响,“倒是个好理由。”
他未说信,也未说不信。只是将那截断枝投入火中,看它倏然燃起,化作一簇短暂的光亮。
“你要随行,”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可以。但我麾下不留无用之人。明日启程前,你要想清楚——这条路,踏上去了,便再不能回头。”
女子深深一礼:“民女心意已决。”
三皇子不再看她,只对身侧微微颔首。立刻有人上前,引她往营地边缘暂歇。转身时,她攥紧的掌心已是一片湿冷,唯有眼底那簇火,在转身没入黑暗的刹那,灼热地、孤注一掷地,燃得更烈。
声声知道他未必全信。但那不重要。只要他能让我踏上通往北辰国都的路,只要那把藏在包袱最深处的、淬过毒的短刃,最终能抵达它该去的地方——便足够了。
火堆旁,三皇子仍静坐着,目光落在女子身影消失的黑暗处,眼底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身后帐帘轻响,一人缓步走出——正是午后被声声救起、又悄然离去的那位公子。此刻他已换了一身常服,衣缘隐绣竹纹,不过还是旧衣,步履沉稳无声,仿佛已在帘后静立多时。
“予舒,”三皇子未回头,声音低沉,“听见了么?”说罢喉头猛地一紧,接着咳嗽几声。
被唤作予舒的男子走到火堆另一侧,撩袍坐下。他伸手加了几根柴到火堆,修长的手指在暖光里显得苍白而稳定。“听见了。”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有孤勇,亦懂审时度势,甚至试图以‘筹码’相换……可惜谋划太浅,不堪大任。”
三皇子终于转过脸来看他。火光跃动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
“可我观她眼里藏的不是痴情,”三皇子缓缓道,枯枝在指间慢慢转动,“是恨啊……深得很,沉得很。”
予舒沉默了片刻。火堆里一根薪柴“噼啪”爆开,溅起几星细碎的光。
“恨意淬成的刀,往往最快,也最容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殿下既已看破,为何还允她随行?”
三皇子将手中枯枝不轻不重地丢进火中。“因为她没说错——此去北辰,我们确实需要‘筹码’,也需要‘变数’。”他目光重新投向深浓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见那女子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何况,一个心怀深恨、却又甘愿以‘倾心’为饵的人……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意思。”
宁予舒唇角微牵,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表哥总是喜欢收集这些……‘有意思’。”
“你不也是?”三皇子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否则午后为何寻至她那处院落,还特留了枚扳指?”
宁予舒轻笑一声,没有答话,只将手掌收回袖中,仿佛夜风太凉。
远处传来守夜人交替的轻喝,山谷里的风绕过岩壁,发出低低的呜咽。火堆渐渐矮了下去,两位男子相对无言地坐着,任凭影子在身后石壁上交织、拉长,融进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北地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