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6、暗箭

　　对赌协议像一剂强心针，也像一道紧箍咒。

　　协议正式签署后的两周，市场部进入了疯狂运转的模式。每一天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晨会从九点提前到八点半，午休时间压缩到二十分钟，下班时间则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通常是深夜，偶尔是凌晨。

　　洛南依成了整个团队的心脏和引擎。她同时推进着至少五条工作线：与甲方的密集沟通、创意方案的最终打磨、媒介资源的紧急谈判、内部各部门的协同推进，还有那个悬在头顶的、不容有失的KPI对赌目标。她像一个精密运转的处理器，高效地接收、分析、决策、输出，脸上几乎看不出疲态，只有眼底偶尔泛起的红血丝，和咖啡消耗量的急剧上升，泄露着透支的痕迹。

　　黎炎炎的生活被彻底卷入这场风暴。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准时下班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上次和发小欧阳晴打一通超过十分钟的电话是多久以前。她的手机里，苏澈的未读信息堆积了十几条，从最初生日的邀约，到后来的玩笑调侃，再到最近略带担忧的询问：「炎炎，你还活着吗？公司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她通常只回一个简短的字：「忙。」

　　她的工位旁，洛南依的座位几乎成了另一个指挥部。两人之间的交流高度简洁，一个眼神，几个关键词，就能完成复杂信息的传递。黎炎炎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洛南依那种跳跃又缜密的思维节奏，甚至能提前预判她可能需要的数据支持或分析角度。唐雅常常惊叹她们俩的默契，玩笑说她们之间是不是有“脑电波感应”。

　　有时在深夜，当最后一份文件确认发出，最后一场电话会议结束，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三个，疲惫会像潮水般涌上来。唐雅会瘫在椅子上哀嚎：“我的脸，我的腰，我的灵魂都被掏空了！”

　　洛南依则会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寂静的、灯火阑珊的城市轮廓，沉默片刻，然后转身，语气重新变得清晰有力：“明天早上八点，创意终审会。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黎炎炎看着她被屏幕光映得有些苍白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抹不肯熄灭的、执拗的光，心里某个地方会微微发烫，又微微发涩。

　　那天中午，洛南依罕见地没有在工位前啃三明治，而是强行拉着她和唐雅去了楼下一家安静的简餐店。“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她的语气不容反驳，给黎炎炎点了她偏爱的轻食沙拉，给唐雅点了热量充足的意面，自己面前却只摆着一杯蔬菜汁和几片全麦面包。

　　“南依，你就吃这么点？”唐雅皱眉。
　　“没胃口。”洛南依喝了一口蔬菜汁，目光落在黎炎炎脸上，看到她正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沙拉不合口味？”
　　黎炎炎慌忙低头叉起一块牛油果：“没有，很好。”
　　“多吃点，”洛南依很自然地用公筷给她夹了一些烤鸡胸肉，“接下来几天是硬仗，体力跟不上不行。”
　　唐雅在一旁夸张地“啧”了一声：“南依，你也太偏心了吧？就给炎炎夹菜！”
　　洛南依失笑，顺手也夹了一筷子意面塞进唐雅嘴里：“话多，吃你的。”
　　三个人在忙碌间隙偷来的这点时间里，轻松地笑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食物的热气氤氲升腾，暂时驱散了连日加班带来的阴霾。黎炎炎看着洛南依难得舒展的眉眼，看着她浅笑时眼角细微的纹路，心里那片寂静的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暖意一圈圈漾开，无声无息，却深刻入骨。

　　她低下头，默默咀嚼着那块鸡胸肉，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这份不一样，让她在苏澈又一次打来电话，嚷嚷着周末有场绝不能错过的先锋戏剧放映时，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
　　“黎炎炎，你不对劲。”苏澈在电话那头严肃起来，“你以前再忙，也不会连续一个月完全消失在我们的活动里。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有什么情况？”黎炎炎看着电脑屏幕上亟待修改的媒介排期表，语气有些不耐烦，“就是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走不开。”
　　“什么项目能让你黎大小姐这么拼命？以前你可都是敷衍了事的主。”
　　“以前是以前。”黎炎炎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现在……这个项目不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澈的声音难得正经：“炎炎，你认真了？”
　　黎炎炎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们好好玩，回头补你生日礼物。”便挂了电话。
　　她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又抬眼看向旁边正与媒介部负责人通话、语速飞快却条理清晰的洛南依。是的，她认真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也不是为了什么职业理想，似乎仅仅是因为，不想辜负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不想让那份破釜沉舟的勇气，最终落空。

　　然而，风暴来临前，海面往往异常平静。

　　项目上线前最后三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甚至比预想中更顺利。席芷妍那边也异常“配合”，抽调过来的人手虽然能力平平，但至少按时到岗，指哪打哪。她甚至主动提出，在项目上线前夜，请大家喝咖啡，鼓舞士气。

　　“炎炎，走，跟我一起去买。”席芷妍笑容可掬地揽住黎炎炎的肩膀，“我知道有家咖啡馆的豆子特别好，离这不远，就当散散步，放松一下脑子。”

　　黎炎炎有些意外，但看着席芷妍难得真诚（至少表面如此）的笑容，以及办公室里确实需要提神饮料的疲惫同伴，她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好，我去跟南依说一声。”
　　“哎呀，说什么呀，你看洛总监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快去快回就是了。”席芷妍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电梯口走。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黎炎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洛南依正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目光恰好与她在电梯门缝中交汇。洛南依似乎怔了一下，视线在她和身旁笑靥如花的席芷妍之间快速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席芷妍也看到了，她甚至朝着洛南依的方向，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比了一个“V”字手势，笑容灿烂得刺眼。

　　黎炎炎心里掠过一丝怪异的不安，但电梯已经下行。

　　那家咖啡馆确实不近，走了整整一条街。装修精致，客人稀少，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怎么跑这么远？”黎炎炎问。
　　“好东西值得等待嘛。”席芷妍慢条斯理地点了两杯手冲，示意黎炎炎坐下，“不急，歇会儿，回去又是硬仗。”

　　黎炎炎看了眼时间，有些坐立不安：“还是打包吧，大家等着呢。”
　　“急什么？”席芷妍抿了一口咖啡，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好戏，总要配上好咖啡，才有味道。”

　　“什么好戏？”黎炎炎警觉起来。

　　席芷妍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的策划案，现在应该已经……提前上线了。”

　　“什么？！”黎炎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胡说什么？上线时间是明早九点！”
　　“明早九点？”席芷妍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恶意和快意，“那是你们的计划。可惜，有人不想按你们的计划来。现在，克曼广告的官微和行业媒体上，应该已经挂着你们的核心创意和策略框架了，标题大概是……‘惊！陆振洪广告年度重磅方案疑似遭内部泄露，对手抢先发布！’”

　　黎炎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席芷妍：“你……是你？！”
　　“我可没这么说。”席芷妍悠闲地搅动着咖啡，“我只是好奇，这么机密的方案，除了你们项目组几个核心成员，还有谁能接触到全部内容呢？洛总监？唐雅？还是……最近和她们走得特别近、几乎参与了所有核心环节的……你呢，炎炎？”

　　“你放屁！”黎炎炎怒极，声音都在发抖，“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急什么？我又没说是你。”席芷妍挑了挑眉，语气更加意味深长，“我只是在想，除了项目组，还有一个人，可是从一开始就看过完整方案，并且有绝对权力决定它的‘命运’……比如，把它‘分享’给更需要它的人，换取一些……额外的‘收益’？”

　　黎炎炎愣住了：“你是说……陆总？”
　　“我可没指名道姓。”席芷妍摊手，“但你想啊，一份策划案卖两次钱，还能顺便考验一下新来的总监值不值那个价，甚至可能在对赌失败后名正言顺地清理掉不听话的团队……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不是吗？”

　　陆振洪！黎炎炎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陆振洪那张总是带着算计笑容的脸，想起他对洛南依时而欣赏时而审视的眼神，想起他那句“黎炎炎你不用特别培养”背后的冷漠。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恶心感涌上来。如果真是陆振洪……那洛南依她们拼命争取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可能是个笑话！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惧攫住了她。席芷妍的话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几乎参与了所有核心环节的你”**。是的，她参与了。洛南依对她几乎不设防，很多核心讨论她都在场，关键文件她也经手过。如果陆振洪要泄密，会不会利用她这个“关系户”做文章？甚至……会不会有人怀疑，就是她这个看似边缘、实则深入核心的“关系户”，为了某种利益或是无心之失，泄露了秘密？她想起自己曾把一些工作资料带回家处理，想起自己偶尔和苏澈、欧阳晴抱怨工作太忙时，可能模糊地提过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虽然她绝不可能透露具体内容，但此刻在极度的恐慌和猜疑下，这些细节都变成了指向自己的、模糊又可怕的疑点。

　　一种百口莫辩的恐慌和冰冷的愤怒交织着，几乎让她窒息。她不再理会席芷妍那恶意的笑容和暗示，转身就朝外狂奔。她必须立刻回去！

　　“黎炎炎！”席芷妍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喊，“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陆振洪现在肯定正在大发雷霆，洛南依自身难保，你冲回去，是打算跟老板对峙，还是替你的‘好伙伴’求情？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关系户’，你的一举一动，只会让洛南依的处境更难看！”

　　黎炎炎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席芷妍的话像毒针，刺中了她最隐秘的顾虑。她想起黎昌平的告诫，想起陆振洪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她这样冲回去，除了宣泄情绪，除了让局面更混乱，除了坐实某些人“裙带关系指手画脚”的指责，还能做什么？

　　无助和愤怒像两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颤抖着手，拨通了黎昌平的电话。

　　电话接通，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爸！陆振洪到底是什么人？！这种一鱼两吃、背后捅刀子的龌龊事，他是不是真的干得出来？！您让我在这种人手下，到底想让我学什么？！”

　　黎昌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声音沉稳，听不出波澜：“你看到什么了？”
　　“策划案被泄露了！就在上线前夜！席芷妍暗示可能是陆振洪为了多赚钱、或者为了坑洛南依干的！”
　　“哦。”黎昌平的反应平淡得让黎炎炎心寒，“既然箭已经射出来了，你准备用什么接？用你的愤怒，还是用你的眼泪？”

　　“我……”黎炎炎语塞。
　　“炎炎，”黎昌平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然有力，“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商场更是如此。你既然选择了跳进去，就要学会在浑浊的水里保持清醒，找到路。游戏才刚刚开始，觉得玩不下去了，爸爸随时等你回家。但如果你还想玩，就用玩家的心态，而不是受害者的心态。”

　　电话挂断了。冰冷的忙音敲打着耳膜。

　　黎炎炎站在初秋微凉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面无表情的行人，刚才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愤怒没有用，指控没有证据，冲动的对峙只会带来更糟的结果。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她不能乱。洛南依现在最需要的，绝对不是另一个崩溃的队友或麻烦的“关系户”。

　　她开始飞速思考。泄密已成事实，当务之急是止损和应对。甲方那边……媒体关系……是否有备选方案？洛南依那样谨慎的人，会不会……

　　她猛地转身，不再奔跑，而是迈着尽可能镇定的步伐，朝公司方向走去。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筛选着所有可能的信息和资源。她想起父亲偶尔提及的、与几家大型公关和律所有些交情……也许，可以从风控和法律层面，先给洛南依争取一点时间和空间？

　　当她快步走进公司大楼时，明显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平时这个时间虽然忙碌，但仍有条不紊，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的躁动。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看到她，目光闪烁地避开。

　　她心头一沉，加快脚步走向市场部区域。

　　远远地，她就看到洛南依的办公室门紧闭，百叶窗也拉了下来。唐雅红着眼圈站在外面，几个市场部的专员围着她，脸色惶然。办公区里，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炎炎！”唐雅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又像是更加难过，声音带着哭腔，“你去哪儿了？出大事了！我们的方案被克曼那边提前发布了！陆总刚才把南依叫进去，发了好大的火……”

　　黎炎炎的心脏重重一沉：“南依呢？”
　　“还在陆总办公室……刚才出来了一下，脸色好难看……”唐雅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洛南依办公室的门开了。

　　洛南依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极紧。她手里拿着一支触控笔，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办公区，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黎炎炎身上。

　　那一瞬间，黎炎炎清楚地看到，洛南依深琥珀色的眼眸里，原本那些专注的、坚定的、甚至带着暖意的光，骤然冻结，碎裂，化作一片冰冷的、带着难以置信和被刺痛后的尖锐寒芒。

　　席芷妍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看着这一幕。她的目光在洛南依和黎炎炎之间流转，嘴角噙着一丝恶毒而得意的笑。

　　洛南依朝黎炎炎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黎炎炎的心跳上。

　　她在黎炎炎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冰冷的雪松气息。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黎炎炎，那目光像是要剖开她的皮肉，直视她的灵魂。

　　“你去哪儿了？”洛南依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刮过黎炎炎的耳膜。

　　“我……”黎炎炎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她去想办法了，想说不是她。

　　但洛南依没有给她机会。她微微偏头，目光掠过黎炎炎，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笑容刺眼的席芷妍身上，又迅速挪回，定格在黎炎炎脸上。那眼神里的失望、怀疑、被背叛的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尖锐，狠狠刺穿了黎炎炎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有时候，太相信一个人，”洛南依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却字字诛心，“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是吗？”

　　黎炎炎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她看着洛南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猜忌和冰冷，看着她因为压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灭顶的冰凉。

　　洛南依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她。她握着那支触控笔，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孤绝，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在黎炎炎眼前轻轻关上，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

　　席芷妍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停在失魂落魄的黎炎炎身边，声音带着胜利者般的愉悦，轻轻飘进她耳朵：
　　“我早告诉过你的，炎炎。她利用完你，就会一脚踹开。你看，游戏而已，谁认真，谁就输了。”

　　黎炎炎站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她只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刚才还因为担忧和思考而激烈跳动的心脏，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点点收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信任轰然倒塌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冰冷刺骨的误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她彻底吞没。

　　而紧闭的办公室门内，洛南依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电脑屏幕上，是Plan B方案的启动界面。窗外，夜色渐浓，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脆弱而珍贵的默契与信任，是否已在这场卑鄙的暗箭中，碎裂成了再也拼凑不回的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