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5、对赌

　　席芷妍发出那封密件后，像是彻底卸下了伪装。接下来几天，她对洛南依工作上的配合请求，回应得愈发“积极”起来。

　　“洛总监，你要的去年全年活动执行数据是吧？没问题，我让小李整理一下，最晚明天给你！”
　　“场地资源列表？好的好的，我马上发你邮箱。”
　　“需要两个熟悉线下执行的人帮忙做试点调研？哎呀真不巧，这周他们都有外勤任务，下周，下周一定！”

　　答应得爽快，落实起来却总有各种“意外”拖延。数据表格发过来，关键字段缺失；资源列表笼统过时；答应下周给的人，到了时间又说临时被其他项目抽调。

　　唐雅气得在工位前直跺脚：“她这就是故意的！阳奉阴违！”
　　洛南依却依旧平静。她不再频繁催促席芷妍，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内部挖潜和外部资源的搭建上。她带着唐雅和新招的专员，一点一点啃着硬骨头，同时，那些需要活动部深度配合的环节，她默默做了简化或替换方案。

　　黎炎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坐在洛南依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洛南依身上那种近乎绷紧的专注，以及偶尔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揉按太阳穴时，流露出的细微疲惫。但洛南依从未抱怨，也从未在陆振洪面前提过席芷妍半个字。

　　“她为什么不向陆总反映？”一次加班间隙，唐雅忍不住低声问黎炎炎。
　　黎炎炎正在核对一份消费者画像数据，头也没抬：“反映有什么用？陆总会为了一个新来的总监，去动一个握有实权、手握客户资源的老臣吗？最多不痛不痒说两句。反而会显得她无能，连内部协调都做不好。”
　　唐雅哑然，半晌才叹口气：“那我们就一直这么忍着？”
　　“她在等。”黎炎炎说，目光瞥向洛南依空着的座位——她去楼下便利店买咖啡了，“等一个能一击即中，或者，至少能让对方无法再敷衍的机会。”
　　“什么机会？”
　　黎炎炎没有回答。她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与那份越来越成型、分量越来越重的年度营销全案有关。洛南依在憋一个大招，而大招需要足够的势能才能释放。现在的忍耐，或许是在积蓄力量，也或许……是在等对方先露出破绽。

　　然而，先等来的不是破绽，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季度末的周一晨会，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各部门负责人需要逐一汇报上一季度工作总结、新季度工作计划，而重中之重，是向财务部提交并论证下个季度的经费预算申请。这关系到未来三个月乃至半年的资源调配和业务展开，历来是明争暗斗最激烈的战场。

　　洛南依知道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她提前一周就在准备市场部的汇报材料，尤其是那份关于高端美妆市场切入的详细方案及预算。方案本身她已反复打磨，信心十足，但预算部分需要活动部提供过往类似规模的线下活动成本结构作为参考。

　　她早在十天前就向席芷妍发出了正式邮件请求，并抄送了陆振洪。
　　席芷妍回复：「收到，尽快整理提供。」
　　三天后，洛南依礼貌催促。
　　席芷妍回复：「在弄了，数据有些庞杂，需要点时间。」
　　直到会议前一天下午，洛南依再次询问，席芷妍才发来一个压缩包，附言：「数据都在里面了，有些历史项目格式不太统一，洛总监你们可能需要自己梳理一下。」

　　压缩包里的文件杂乱无章，命名混乱，许多关键数据项空白或前后矛盾。明显是仓促拼凑，甚至可能故意掺杂了无效信息。
　　唐雅和另一个专员熬到凌晨两点，试图从中提取出有用信息，进展缓慢。
　　洛南依当机立断，放弃了从这份垃圾数据里大海捞针，转而基于自己团队的市调结果和行业公开数据进行成本估算。虽然不够精准，但逻辑上是完整自洽的。

　　她原本打算在晨会上，先听取其他部门的预算申请和财务意见，最后再根据现场情况，微调自己的方案和预算表述。

　　**但她没想到，席芷妍根本没打算给她这个调整的时间。**

　　会议开始，财务总监率先通报了公司本季度总体营收和利润情况，然后话锋一转，语气严肃：“基于公司整体战略和现金流考量，下个季度各部门的预算总额是有上限的。目前根据各部门提前报备的预算申请草案，总额已经超出了这个上限。今天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请大家再次明确各自预算的必要性，并可能需要进行缩减。”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几个部门负责人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

　　接着，按照惯例，各部门开始依次汇报。销售部、媒介部、创意部……每个负责人都拿出了精心准备的PPT，言辞恳切、数据详实地论证着自己每一笔预算的必要性，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可协商削减项”和“绝对核心不可动项”。显然，大家都提前得到了风声，做足了准备。

　　唯有洛南依，越听心越沉。
　　她发现，这些部门的预算申请，不仅金额详尽，而且彼此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的分配，将总额恰好卡在财务所说的“上限”边缘。而当他们汇报时，席芷妍不时微微点头，或与对应部门的负责人有短暂的眼神交流。

　　**这是一个局。**
　　一个提前商量好、将她排除在外的局。他们刻意在会前模糊预算上限的具体数字，却私下通了气，瓜分了大部分额度，只留下残羹冷炙，或者，根本没有留下。

　　轮到活动部时，席芷妍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展示了一份极其详尽的预算表，涵盖了已知的所有常规活动和几个“正在洽谈中”的大型项目，金额庞大，但列出的回报预期也相当可观。她甚至提前准备了与财务总监的几轮问答，对答如流，最终成功捍卫了预算的九成。

　　陆振洪听得频频点头。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洛南依身上。
　　“市场部，”陆振洪看向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新季度伊始特有的压力，“该你们了。”

　　洛南依能感觉到身旁唐雅的紧张，以及后排几个其他部门同事隐隐投来的、看好戏般的视线。席芷妍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洛南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她没有先打开预算页面，而是直接从市场洞察和战略方案讲起。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晰，逻辑缜密，对市场机会的把握、策略的创新性、执行路径的可行性，阐述得令人信服。就连之前几个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负责人，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陆振洪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然而，当洛南依切换到预算页面时，会议室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预算基于扎实的市调，但缺乏像其他部门那样“历史数据”的支持，在几个成本项上，估算范围显得稍宽。财务总监立刻提出了质疑。

　　“洛总监，你的方案我很欣赏，但预算部分，尤其是线下活动和大规模推广这些重成本模块，估算依据似乎不够充分？相比其他部门经过多年验证的成本结构，你的这部分风险偏高。”
　　席芷妍适时地、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是啊，洛总监，我之前发给你的那些历史数据，可能没帮上太多忙吧？毕竟我们活动类型和你们想做的，可能确实不太一样。” 语气里满是“我已经尽力了”的无辜。

　　压力瞬间汇聚到洛南依身上。方案出色，但预算显得“浮夸”、“不接地气”。在经费总额已然超标的背景下，这几乎成了致命的弱点。

　　陆振洪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不耐烦或者不满时的习惯动作。

　　唐雅在下面急得手心冒汗，黎炎炎则紧紧盯着洛南依的背影。她看见洛南依背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收拢，但站姿依然挺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洛南依会尝试辩解或恳求时，她却做了一个让全场哗然的举动。

　　她关掉了预算PPT，面向陆振洪，声音清晰而冷静地传遍整个会议室：

　　“陆总，财务总监，各位同事。我理解公司对预算的严格控制，也看到目前总额已经超标。市场部的方案，相信各位已经初步了解其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这个项目，可以采用对赌形式进行。**”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财务总监都惊愕地张了张嘴。

　　洛南依继续，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具体来说，我们可以设定明确的、量化的业绩对赌目标（KPI），与项目预算和我们的团队绩效彻底绑定。如果达成甚至超越目标，公司获得超额收益，我们团队按约定获得应有的奖励和后续资源支持；如果未达成，我愿意承担管理责任，市场部可以按比例缩减人员编制，乃至重组，相关项目的沉没成本，我也愿意从个人收益中承担部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回到陆振洪脸上：“这样，公司将最大程度规避风险，而我们团队，也能获得一个证明价值的机会。这是一场背水一战，但我们有信心。”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提议震住了。拿自己的职位和团队存续对赌？这在陆振洪广告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席芷妍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她怎么也没想到，洛南依非但没有被她制造的困境逼退，反而借此机会，以一种更极端、更搏命的方式，将了所有人一军！这等于是在说：你们不是不给我资源吗？好，我自己立军令状，用最小的风险承诺去搏最大的收益，但成了，功劳和未来的资源都是我的！

　　陆振洪在最初的震惊后，眼底迅速闪过精光。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个前景看好的项目，一个能力出众的总监，主动提出用最苛刻的条件来换取机会，几乎将公司的风险降到了零。成了，他业绩大涨；败了，他损失有限，还能顺势清理掉可能不好掌控的新团队。

　　“好！”陆振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激赏，“洛总监，有魄力！年轻人，就是要有这种敢闯敢拼的精神！这个对赌，我同意了！会后你来我办公室，我们细化条款！”

　　他带头鼓掌，会议室里这才响起稀稀拉拉、仍带着震惊的掌声。

　　席芷妍也跟着拍手，脸色却一片铁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死死盯着洛南依，看着她平静地接受众人的注目，看着她深琥珀色的眸子里，那种破釜沉舟后的冰冷与坚定。

　　**输了。**
　　这一局，她本以为稳操胜券，却输得一败涂地。不仅没能打压洛南依，反而让她在陆振洪和所有人面前，树立起了“有胆识、有担当”的强悍形象。而那个对赌协议，更像是一把尚方宝剑，未来洛南依以“对赌项目”之名要求任何资源配合，都将难以被直接拒绝。

　　会议在一片复杂的情绪中结束。人们鱼贯而出，低声议论着刚才那震撼的一幕。

　　黎炎炎坐在原地，看着洛南依被陆振洪叫住，低声交谈着走向办公室。她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紧张的一幕而加速跳动，但胸腔里涌动的，更多是一种灼热的、近乎沸腾的情绪。

　　她亲眼目睹了洛南依如何在一场精心设计的围剿中，绝地反击。不是哭诉，不是妥协，而是用更强大的专业自信和近乎自毁的勇气，劈开了一条生路。

　　**干脆利索。思路清晰。决断力强。**

　　她曾经默默欣赏的特质，在刚才那一刻，绽放出了令人心悸的光芒。那道光芒，也照进了她自己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意识到：**她想站她。** 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利益算计，而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对那种强悍生命力和专业精神的向往与认同。

　　“黎炎炎，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冰冷带着怒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席芷妍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脸色阴沉，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那副虚伪的和气，“洛南依那是利用你给自己盖楼呢！你看她用完你，会不会把你一脚踹开！”

　　黎炎炎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席芷妍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曾经，她对这种办公室的倾轧感到厌烦和无聊，总是避而远之。但此刻，听着席芷妍对洛南依不堪的揣测和咒骂，一股怒意却清晰地升腾起来。

　　“你最好别继续说下去了，”黎炎炎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冷意，“别把自己的遮羞布弄掉了。”

　　席芷妍猛地瞪大眼，像是没想到一向沉默的黎炎炎会这样反击。她气得胸口起伏，狠狠将手里攥着的会议纪要摔在旁边空椅上：“黎炎炎！你等着瞧！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她转身，高跟鞋狠狠踩在地面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黎炎炎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底那片原本模糊的立场，已然清晰如镜。

　　她收拾东西起身，走向市场部区域。洛南依还没从陆振洪办公室出来，唐雅和其他几个专员围在一起，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炎炎！”唐雅看到她，立刻招手，“你听到了吗？对赌啊！南依她太敢了！”
　　“嗯。”黎炎炎点点头，“接下来，有的忙了。”
　　“是啊，”唐雅激动过后，又露出愁容，“可是这样一来，压力全在我们身上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其他部门，尤其是活动部，恐怕会更……”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对赌协议让洛南依拥有了“尚方宝剑”，但也可能激起更强烈的反弹和暗中阻挠。

　　黎炎炎看向那扇紧闭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她知道，门后的洛南依，正在为自己和团队争取最关键的“弹药”和“权限”。而门外的她们，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阻力，都将成为这条背水一战之路上的变数。

　　风暴并未因对赌协议的达成而平息，相反，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席芷妍回到自己办公室，反锁上门，再也抑制不住暴怒。她将桌上的文件全部扫落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她冷静下来，眼底却翻涌着更深的寒意和算计。

　　她走到窗边，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娇媚，却带着冰冷的毒刺：
　　“王总吗？是我，芷妍。关于陆振洪广告那个新来的洛总监搞的对赌项目……我这边，有更‘具体’的东西了。对，策划案的核心框架和初步创意方向……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怎么让她这个对赌，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一场秋雨似乎随时将至。

　　而黎炎炎回到工位，看着旁边洛南依空着的座位，第一次，主动点开了那份她们共同完成的市调报告，开始思考，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涟漪已成波浪，而她，已决心逐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