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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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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侯府的朱漆大门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开启。
回府的马车在前院停了下来。林惊澜先跳下车,那身原本鲜亮如火的绯色流云裙,此刻裙摆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袖口还有几处被粗糙马鞭磨破的丝线。
随后下车的林疏月也没好到哪去,月白的长裙上赫然印着几朵殷红的血梅——那是救治老汉时溅上的。
“二小姐,大小姐,你们这是……”门卫吓了一跳,还以为两位祖宗在外面遇袭了。
“嘘——”林惊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鬼鬼祟祟地往正厅方向探头探脑,“爹回来了吗?”
“侯爷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这会儿正和夫人在正厅等着二位小姐用膳呢。”门卫老实回答。
林惊澜小脸一垮,回头看向姐姐,压低声音道:“完了,阿姐。咱们这一身又是血又是灰的,进去肯定要挨训。要不咱们换到后门进,换了衣服再来前厅?”
林疏月却站在原地没动。她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的血迹,那暗红的颜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她脑海里全是那个老汉因疼痛而痉挛的苍老面孔,以及那个差点丧命马蹄下的孩子惊恐的眼神。
“不换了。”林疏月的声音有些哑,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我有事要找林伯。”
说罢,她提着脏兮兮的裙摆,径直朝账房方向走去。
“哎?阿姐你去账房干嘛?”林惊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对啊!那个卖炊饼的大爷,摊子被赵元朗那个混蛋撞烂了,估计那是一家老小的生计,我怎么忘了这茬!”
她一拍脑门,懊悔得直跺脚:“林惊澜啊林惊澜,你充什么英雄,人家摊子烂了明天吃什么?”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去追林疏月:“阿姐等等我!我那儿还有这几个月攒的月银,虽然不多,但也得给那大爷送去!”
……
正厅内,饭菜的热气已经散了大半。
林镇远板着脸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苏清婉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书,看似在看,实则眼神频频飘向门口。
“这两个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去个诗会而已,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林镇远冷哼一声,看向大儿子,“惊云,你是不是又惯着她们在外面胡闹了?”
林惊云刚想帮妹妹们打掩护,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两个灰头土脸的身影走了进来。
“爹,娘。”
林镇远刚要发作的训斥,在看到女儿们模样的瞬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这一大一小,哪里还有半点侯府千金的样子?一个裙摆带血,神色凝重;一个满身尘土,发髻散乱。
“这是怎么了?!”苏清婉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起身上前一把拉住林疏月的手,声音都在颤抖,“怎么一身的血?哪里受伤了?快让娘看看!”
“娘,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林疏月任由母亲检查,确认自己无碍后,才轻声解释道。
林镇远此时也大步走下来,那双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虎目里满是焦急,一把拎过林惊澜左右看了看:“谁干的?谁敢欺负我林镇远的女儿?”
“没人欺负我们。”林惊澜摇了摇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骄纵的小脸上,此刻却难得地严肃。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认真地说道:“爹,我们在朱雀大街上,遇到赵尚书家的公子纵马伤人。阿姐救了那个被扎穿腿的老伯,我……我救了个孩子,还把赵家的马给拽倒了。”
林镇远一愣,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赵家?赵元朗?”
“是他。”林惊澜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父亲,“我是不是又给家里惹祸了?那马……挺贵的。”
大厅里安静了一瞬。
林惊澜垂下头,以为又要听到那句熟悉的“鲁莽”。
毕竟,现在朝局微妙,赵尚书是死对头,她这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而且,她今日确实有些冲动,若是那马没拽住,说不定连自己都会搭进去。
“那个孩子……”林镇远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多大?”
“啊?”林惊澜一愣,“大概……五六岁吧,拿着串糖葫芦,吓傻了。”
“那个老伯呢?”苏清婉接着问,手里却已经拿过帕子,轻柔地擦拭着疏月的脸颊。
“伤了小腿大动脉,流了很多血。”林疏月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医者特有的悲悯,“是个卖炊饼的,手上有很厚的老茧,衣服上全是补丁。那一摊子炊饼,估计是他全家的指望。我想着他伤了腿,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地,这一家子怕是要断粮。”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邀功的得意,只有深深的忧虑:“所以刚才我和惊澜先去找林伯,支了五十两银子,让他派人送去那老伯家里,顺便再请个郎中看着,别让伤口发炎。还有那个摊位钱,我们也让人一并赔了。”
“阿姐还写了方子,让人抓好药一起送过去。”林惊澜补充道,随即小声嘟囔,“就是那五十两银子是从府中公账上支的,爹,您从我月银里扣吧。那赵元朗是个混蛋,肯定不会赔钱的,我们总不能看着那老伯一家饿死。”
林惊澜越说声音越小,毕竟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而且她们还得罪了权贵。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等待着父亲的责骂。
一只宽厚的大手,忽然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只有粗糙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
林惊澜惊讶地抬头,只见向来严厉的父亲,此刻正看着她们。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竟然泛着微微的红光。
“扣什么月银!”林镇远的大嗓门震得房梁灰都落下来了,但这一次,谁都听得出里面的骄傲,“我林家的女儿,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只要是为了救人,这银子,爹出!”
“爹?”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这位铁血侯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在咱们林家,人命大过天。惊澜,你救那孩子时,可曾想过若是那马蹄踩在你身上会如何?”
林惊澜想了想,老实回答:“没想。当时就觉得,那孩子要是死了,他娘该多伤心啊。就像……就像上次惊鸿生病,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一样。”
苏清婉闻言,眼眶瞬间红了,一把将两个脏兮兮的女儿拥入怀中,也不嫌她们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的锦衣。
“傻孩子……”苏清婉哽咽道,“娘不求你们做什么女英雄,娘只怕你们受伤。但……娘又庆幸,庆幸我的女儿,心里装着的是热乎乎的人命。”
林疏月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熟悉的暖意,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娘,那个老伯真的很疼。”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在缝针的时候,他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怕吓着周围的人。他活得那么用力,不该就这么死在纨绔子弟的马蹄下。”
“你说得对,他不该死。”林惊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妹妹们的肩膀,温润的脸上满是赞许,“疏月,惊澜,大哥为你们骄傲。今日之事,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就躲远了。”
“至于赵家……”林镇远站起身,冷哼一声,周身杀气四溢,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积淀下来的威压,“那个小畜生敢纵马行凶,还敢对我女儿动手?明日早朝,老子要是不参赵尚书一本‘教子无方,草菅人命’,我就把‘林’字倒过来写!”
“爹,您别冲动。”林疏月连忙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恢复了理智,“赵家现在圣眷正隆,您若是为了我们的私事去参……”
“这不是私事!”林镇远打断了她,目光灼灼,“今日他敢当街纵马,罔顾百姓死活,谁敢说明日他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一个对百姓生命毫无敬畏的人,如何造福百姓!我参他,是为了大魏的律法,为了这京城的百姓!”
林疏月看着父亲,心中微微一震。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和妹妹骨子里的那份“多管闲事”,那份见不得人间疾苦的“傻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不是书上教的,也不是夫子讲的。
而是源于这个家。源于父亲那一身铮铮铁骨下的柔情,源于母亲那一颗悲悯包容的慈心。
“好了,好了。”苏清婉擦干眼泪,笑着打圆场,“这饭菜都凉透了。青黛,红袖,快带小姐们下去沐浴更衣。一身的血腥味,也不怕吓着惊鸿。”
“我才不怕呢!”
一直在旁边没敢插嘴的林惊鸿忽然钻了出来,一脸崇拜地看着两个姐姐:“二姐是大侠!大姐是神医!我也要学武功,以后我也要像二姐一样,把坏人的马掀翻!”
“你还是先把那半篇策论背熟吧!”林惊澜没好气地捏了捏弟弟胖乎乎的脸颊,但手劲却轻了很多。
“快去洗洗吧。”苏清婉推了推她们,“我让人给你们留了燕窝粥,洗完了一起吃。”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释然与温暖。
哪怕外面风雨欲来,哪怕得罪了权贵,哪怕前路未卜。
只要回到这里,只要这一盏灯火还亮着,她们就无所畏惧。
……
沐浴过后,林疏月坐在镜前,青黛正在帮她绞干头发。
“小姐,”青黛轻声道,“刚才林伯来回话了。说那位老伯已经醒了,郎中也看过了,说多亏小姐缝合及时,腿算是保住了。那家人拿着银子,对着侯府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响头,拦都拦不住。”
林疏月看着镜中那张素净的脸,轻轻叹了口气:“磕头做什么……他们无端遭罪。”
她拿起桌上的玉簪,轻轻摩挲着。
“青黛,明日你去把我那几支不常用的珠钗当了。”
“啊?小姐你缺钱?”青黛惊讶。
“那一笔银子虽然能救急,但那老伯的腿伤好了也干不了重活。我想着,帮他们租个小铺面,不用再推着车风吹日晒的,做点小买卖也能糊口。”林疏月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惊澜那丫头肯定是把月银都捐光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替她兜着底。”
门外,正准备进来找姐姐说话的林惊澜,脚步一顿。
她靠在门框上,听着屋内的对话,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原本打算给姐姐看的那个从赵元朗身上顺来的玉佩(打算卖了换钱),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原来,阿姐和她想的一样。
这世间虽破破烂烂,充满了赵元朗那样的混蛋,但也总有人在缝缝补补。
而她们,愿意做那个拿针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