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前就她不是人》向晚沉潜

1、加入

　　圆墟自动进行第十万次星图校准时，储挽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再次发出短促而急切的蜂鸣。

　　淡蓝色光屏上，代表生物活性的曲线，正如万年前的地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巨幅坍缩。

　　【生命值下降10%，请迅速撤离】

　　地球包间内，冷气十足。储挽听着系统播报，疯狂敲击自己的太阳穴。

　　圆桌上豪华装饰的水晶灯发出刺目的光，大片酒瓶零零散散，或站或躺，一如椅子和地上昏睡不醒的人。

　　储挽看着自己正抱成一团缩在沙发角落，眼神空洞，肢体抽搐。地球上到处弥漫着一种名为醉生梦死的瘴气。

　　她现在只是一团思维，一段不完整的意识。要回到悬浮舱，必须让面前的“自己”动起来。

　　【生命值下降12%，请迅速撤离】

　　“启动共情感染！”

　　【生命值不足，无法启动共情感染】

　　系统冰冷而无波澜的机械音在储挽脑中回荡，空隙间她气得轻笑了声，而后捏紧拳头，朝那团意识中接近太阳穴的位置狠狠砸去。

　　“启动共情感染。”

　　短促而杂乱的电流声后，她并未迎接到任何痛感，空间似乎轻微摇晃了下——

　　【共情感染启动完成，生命值燃烧殆尽将自动关闭此功能】

　　*

　　“呼——”

　　储挽长舒一口气，左手解开扣在脑袋上的精密转化器，路过桌旁举起三个时辰前倒在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她疲惫地走到床前，将自己打横扔到床上。

　　棉被质地柔软，自带宁神功效，使得上下眼皮接触成为银河间最舒服的事情。

　　可惜，还没进入深度休眠，一道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档案调研所？”

　　储挽睁眼，语气有种孤寂的寒冷，“或许当初同意齐先生连接上我悬浮舱的决定，正确性有待考量。”

　　打断她的睡眠——行迹恶劣。

　　坐在她床边的人莞尔一笑，并未把这份“无礼”放心上，“在地球的三个时辰感觉如何？有没有被这古老文明所吸引？”

　　储挽垂眸，意识进入那片废墟上的古老文明六小时，不仅只剩一片混沌，还让她稀薄的生命值再次遭受灭顶之灾。

　　况且她不是比地球活得长么，按资历来说她应该被自己吸引：“任何文明的消失都存在一定理由，何况已经有万年之久。”

　　他调整了下姿势，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极其自然地躺靠在冰凉的舱体上。

　　“纵然地球消逝、人类死亡，但人类文明永远不会消失......话说回来，有在‘河外’悬浮的能力，怎么选了个如此逼仄的悬浮舱漂流？”

　　储挽闭上眼睛，这舱体花费了她在河内的大半积蓄，八千万的悬浮舱——圆墟，怎么会不带延展功能呢。

　　他绕开了她的诘问，因此，她没有介绍的心情。

　　而他的语气，和24个时辰前不请自来的【储挽您好，我是档案调研所太阳系研究部部长，齐危】一样，并不令人感到愉悦。

　　齐危见她沉默，微笑着抛出诱饵：“调研所数据中心监测到三天前你在【非河】上评论了一条帖子。看来，河外的漂流者，也不是一无所求，不是么？”

　　储挽不置可否。

　　48个时辰前，她失手打翻了一杯水。48摄氏度的纯净水洒在手上，理论上绝对没有如此滚烫。

　　储挽出神地望着手背，静静地感受那股灼烧，还有圆墟最近受到的莫名攻击。

　　譬如，在河外平台浏览信息时的黑屏，身体机能净化时的停滞，以及忽如其来的时间压缩或延展带来的细微变化......

　　全舱检查结果正常。但，作为首批河外漂流者，她敏锐地捕捉到圆墟各项功能受损。

　　有东西在攻击她的悬浮舱！对于在银河系外的漂泊者而言，悬浮舱无异于他们的后背。

　　一旦悬浮舱被攻破或者毁灭，她们部分会再次沦为俘虏，或者，直接丧失生命。

　　水温异常是警告。

　　在河外漂流了几百年，储挽对于孤独的忍受程度已经达成S级，不会为了解闷轻易在连接了河内的公开平台上出现。

　　所以这次发帖，是求救，也是诱饵。她必须弄清楚谁在暗处攻击，才有可能自救。

　　可惜，齐危似乎并不是她要等的人。

　　储挽抬眸看齐危，面上没有表情。她不太会谈判。在陌生人，尤其是河内人面前，冷脸会比紧张带来的效果好。

　　齐危浅浅扬起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舱内。

　　储挽的悬浮舱陈设简单，通体银灰色，外部细弯状，即日月地不在一条线上时，人类傍晚肉眼观测到的月亮形状。

　　内部是长方体空间。一张黑色桌子，左右泾渭分明，右面零散摆着各种营养剂，左面空置且干净到一尘不染，显得有些诡异。

　　再往前是台机能净化器，几乎占据舱内一半体积。

　　河外漂流不像河内务工，有集中净化场所，或者身体部分被机械替代。他们需要一台完整的净化装置维持生命。

　　净化器上面是一台与河内切断连接的服务设备，外观无实体，散发着幽微的蓝色光芒。简单来说，这是个连接河外信息的娱乐服务设备，应有尽有。

　　齐危甚至可以想象储挽一边净化一边浏览着河内外信息的惬意模样。

　　最后，就是他正在坐着的床。

　　这在河内是个稀有设备，大多数公民不具备资格配置床，也无需睡眠。

　　答案很简单，睡眠，一针清醒净化剂能解决的事，净化剂的成本已经压到很低，来一针比让公民自然休息性价比更高。

　　但齐危的目光也只是在床上多停留了一秒。

　　毫无疑问他初次来时已经将舱内情况了解得差不多，这次打量，完全是在做给储挽看。

　　他在压低她的筹码。

　　“我负责的地球调研项目，数据出现大量异常，中心人员排查后，发现有些节点数据，出现了不可消的反复和逆转现象。并且，这些数据还会感染其它数据。”

　　“也就是说，原本正常且活跃的数据正在被这些异常数据感染同化，而研究中心派去的人清理速度赶不上同化速度，我们需要一些有力帮手协助，直接清理掉原始异常。”

　　“无论从能力，还是从对地球的了解程度考虑，首批河外漂流者们，是最优选。”

　　“数据一旦合格，地球重建项目就能提上日程。届时，”

　　储挽点头，初步下了些结论：是些脏活，他们需要头铁且走投无路的人。

　　“如果你加入我们调研所，项目期间我们提供一切净化及改造服务并定期维护悬浮舱，任务完成后另外结算三百年净化资源。”

　　齐危语气平静，这些待遇在他眼中似乎不值一提。

　　好巧不巧，每一项都是储挽当下最需要的。

　　三百年净化资源，她在河内当牛做马得当到昏天暗地。

　　视线穿过舷窗望向远处，星际尘埃带内部，浮动着一团淡紫色的朦胧光晕——河内，地球毁灭后人类文明建立的屏障。

　　储挽坐起身来，神色有些倦怠。

　　两人被三面舱体半环绕，他们处于月亮状舱体的尾巴上，此刻她起身，他们就面对面，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漂亮，多么纯净的蓝色——已逝海洋文明孕育出的生命，真是令人着迷。”

　　储挽嗯了声，“谢谢夸奖。”

　　档案调研所名声很大，离开河内前她就有所听闻。储挽扪心自问以她的资质，不足以让部长三顾茅庐。

　　她望向他左眼眶上的单镜片，信息流转在镜片外圈，有个愚蠢且直白的问题冒出来，“为什么是我？”

　　调研所已经知道她活不起了？

　　齐危摊手，“上面命令，不得不从。”

　　储挽再度沉默，她不知道他口中的上面是谁，这显然是第二个麻烦。

　　第一个麻烦还没解决，第二个已经找上门来。

　　她双手撑住额头，指尖没入细软头发，对着浅蓝色被子沉思两个麻烦之间的关联。

　　齐危莞尔，“不着急，十天以内回复有效。这是我的连接器地址，等你。”

　　自主意识形态消失，眼前一串悬浮的蓝色英文字母缓缓流动，储挽盯着看了两秒，将其一把攥进手中。

　　她起身走到桌子前，打开底下的储物空间，一阵翻箱倒柜后终于找到了一管清醒剂。

　　在圆墟度过了将近200年的自然睡眠时间，对于大部分河内人而言，已经足够奢侈。

　　答应齐危的合作，实则是放弃部分自主意识，有违漂流者逃离的初衷。

　　控制面板上悬浮舱各项看似平稳实则暗藏危机的数据实时变化着。

　　不答应合作，无异于被动等死。

　　储挽向左挥手，调出许久不用的古董镜。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神沉静，蓝色眼眸与瘦削面庞使她看起来坚毅而幽寂。

　　她对着镜子扯弄脸颊，镜子中的人粲然一笑，眼尾有些狡黠，冲淡了四处弥漫的死气。

　　舷窗外面明亮而静谧，尘埃与星云交错纷呈，潮水般包裹着她的悬浮舱。

　　莹润平滑的机身借助划痕增添错落的韵致，窗外的光自千万年前奔赴而来。

　　储挽视线落回在眼前透明管内缓缓流动的幽蓝色液体。片刻后，银灰色针管刺入血肉，蓝色在细薄皮肤下蔓延、消散。

　　她为自己注射了一阵清醒净化剂。

　　她将右手搭在心口，那里的跳动因净化剂而轻微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