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为谋》引柯

3、第三章 敬茶

　　晨光微亮，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这一夜，柳凝月睡得极不踏实。唐烬那不知真假的话语、母亲被害的隐情、唐府真正的目的都在脑海中反复盘旋，辗转间，她又忍不住一遍遍盘算往后的每一步，直至天快亮，才浅浅合了会儿眼。

　　门外几声低低的轻咳，虽不真切，却恰好扰了柳凝月本就不稳的眠。

　　她起身整理好衣襟，推开内室门便看见唐烬一身月白长衫，临窗而坐在外间的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书卷，一旁还放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混着淡淡的茶香漫在空气中，驱散了些许屋中的清冷。

　　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被衬得愈发苍白，但是少了刻意伪装的病气。

　　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竟生出了些许的温润，与昨晚那狡黠的模样判若两人。

　　模样生的如此姣好，性子却十分诡谲，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听到了动静，唐烬抬头望向柳凝月，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语气中带着稍许的亲昵：“娘子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柳凝月微微一笑，语气疏离而客气地回道：“多谢夫君关心，睡得挺好的。不知昨晚答应的契约书与和离书可备好了？”

　　唐烬准备拿杯子的手顿了一顿，眼底笑意淡了一些，随即恢复如常，轻咳两声：“三小姐何必如此着急？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兑现的。”

　　唐烬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后继续道：“如今你我毕竟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这样显得很是生分。”

　　“不想夜长梦多，”柳凝月直言不讳，走到桌旁坐下，“何况你我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也没有外人，何必如此亲昵？”

　　唐烬边拿起一个空杯放在柳凝月面前，一边淡淡说道：“好，都听三小姐的。”

　　接着又拿起茶壶给柳凝月倒了些热茶，嘱咐道：“辰时需去正厅给长辈敬茶，这是你我第一次在唐家众人面前亮相，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

　　柳凝月点头应下，随后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微微轻皱了一下。

　　这唐烬一大早便喝这么苦的茶吗？

　　辰时一到，二人并肩前往正厅。一路上，唐烬刻意放缓脚步显得有些虚浮，时不时轻咳两声，看着虚弱不堪。

　　柳凝月则恰到好处地搀扶在旁慢慢走着，看似亲昵，实则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还会不时地轻声提醒道：“夫君慢些，小心脚下。”

　　在外人看来二人真是新婚燕尔，感情甚好。

　　刚步入正厅，柳凝月便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迫，那是数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审视、轻蔑、暗藏算计，就是没有对她这个新妇的满意。

　　唐烬感到了柳凝月搀扶自己的那只手有些握紧，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莫要害怕。

　　主位上坐着唐老爷子和唐老夫人，两边依次是唐烬的父亲唐傲天、嫡母苏氏，以及大哥唐简夫妇。

　　唐简身着锦袍，面色倨傲，瞥了一眼唐烬后，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二弟这身子骨如此虚弱，还要强撑着来敬茶，真是为难你了。弟妹你可以要‘好好’伺候着，若是哪天他去了你可就要守寡了。”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了几声窃笑。

　　一旁的陆瑶也跟着揶揄道：“是啊弟妹，万一你年纪轻轻便守寡了，那我们唐家可不养着你。”

　　柳凝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维持着温顺的模样，语气柔缓却字字清晰：“多谢大哥大嫂的关心。夫君身子虽弱，但重礼数，敬茶之事他自是不能缺席的。倒是二位一口一个‘守寡’，如此诅咒自家兄弟，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唐家连‘兄友弟恭’的体面都顾不上了。”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维护了唐烬的颜面，又暗讽了唐简夫妇二人言语失当。

　　唐简被她说的一时语塞，没想到这区区的庶女竟如此伶牙俐齿。

　　唐烬适时地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大哥的关心小弟心领了。我这身子确实不争气，让大家见笑了。”

　　他这副主动示弱的模样，也让唐简的嘲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苏氏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都是一家人，这像什么样。凝月，赶快给老爷子和老夫人敬茶吧。”

　　柳凝月依言上前，端起丫鬟递来的茶盏，先给老爷子敬茶：“祖父，请用茶。”

　　老爷子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将茶盏放下，打量了一下柳凝月后淡淡道：“既已嫁入唐家，那便要恪守妇道，好生照料烬儿。”

　　“孙媳谨记祖父教诲。”柳凝月恭敬应答。

　　接着她又给老夫人敬茶，老夫人接过茶盏饮下后并未多说什么，反倒是看了一眼远处的苏氏。

　　苏氏接到眼色后瞬间了然，开口道：“凝月，你既成了唐家二少奶奶，除了要照顾好烬儿，这后院的琐事也要学着打理。我看你院里的丫鬟也不够伶俐，明日我挑两个得力的给你送去。”

　　柳凝月心中一紧，立刻明白苏氏这是想往她身边安插眼线。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顺回道：“多谢母亲体恤。只是儿媳这刚入府，院里的事还是想先自己学着摸索打理，若是贸然添人，反倒是会乱了章法。等日后熟悉的差不多了再劳烦母亲派人也不迟。”

　　柳凝月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巧妙地拒绝了苏氏的安排。

　　苏氏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脸色微沉，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唐烬打断：“母亲一片好意，月儿与我都心领了。只是她初来乍到，确实需要时间适应，丫鬟的事还是先缓缓吧。”

　　唐烬语气虽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氏看了眼主位上的老爷子，见他并未表态只好就此作罢，悻悻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敬茶仪式到此总算是顺利结束，柳凝月和唐烬两人并肩离开正厅，走出一段距离后，柳凝月低声开口道：“方才多谢夫君解围。”

　　唐烬侧头看了眼她，轻笑道：“夫妻本是一体，我也是在帮自己。倒是你，回敬唐简时的模样真是让我眼前一亮，没想到娘子竟如此有胆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苏氏后面若是执意派人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不会让他们打扰你。”

　　“那便有劳夫君了。”柳凝月点头，语气中依旧保持着刻意的疏离，“不过，日后再遇到此类事情我还是想自己应对，总不能一直依赖你。”

　　唐烬轻笑一声，语气中稍带些宠溺：“好，都依你。”

　　回到院落，唐烬便命人取来纸笔在书房写下契约，随后又写了一份和离书。

　　“盖闻夫妇之缘，本系前缘定分；今唐某与柳氏凝月，昔年缔姻，共居唐府一载有余。初时相敬，并无嫌隙，然思及各自前路，心意相通，愿解姻缘之结，作一别两宽之议。既无牵绊，当以体面相离，故立此书，以昭诚信……”

　　柳凝月接过契书和和离书，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的收进袖口中。

　　“现在可以放心了？”唐烬看着她的动作不禁调侃道。

　　“谨慎为上，夫君还请见谅。”柳凝月抬眸看他，目光坦诚。

　　唐烬并不在意她的防备，反而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开一家绣品铺，”柳凝月的回答毫不掩饰，“一来可借此立足，摆脱唐府内院的束缚；二来，铺子里人来人往，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更便于收集信息。”

　　这个想法是她昨夜辗转半宿才敲定的最稳妥法子。她从小便跟着大姨娘学习各种绣法，如今拿来开店最合适不过。

　　唐烬闻言，略一思索说道：“倒是个好主意。正好我认识几个布庄的老板和管事，能帮你打点人脉，再给你一些开店的钱，保你顺利开张。”

　　柳凝月摇了摇头，婉言拒绝道：“多谢夫君好意，但是不必了。开店的钱我自己有，人脉方面，我也自有办法。”

　　母亲的平安扣既能调动江湖势力，那帮她开家绣品铺应该是卓卓有余了。至于开店的本钱，离家前大哥给了他一袋钱，想来应该是够用的。

　　她不想过多依赖唐烬。毕竟人情难还，牵扯太深将来就不好脱身了。

　　唐烬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眼底的兴趣更浓了。

　　他没想到柳凝月不止有胆识，更有着自己的谋划和底气。这份清醒的谋划与不攀附的底气，可不是寻常困于闺阁的女子能有的，倒比许多汲汲营营的男子都多了一些利落魄力。

　　“既然你已有打算，那我便不勉强了，”唐烬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只是日后若有需要，随时找我。毕竟，你的事，也是我的事，至少契约到期前是这样。”

　　柳凝月点了点头后握着袖口中的契约与和离书，转身离开书房。

　　这场交易才刚刚拉开帷幕，而前方的路注定充满荆棘与试探。但这些她都不畏惧，只要能查清杀死母亲的真正凶手再多的困难与危险她都会去一一解决。

　　唐烬看着柳凝月远去背影，指尖敲击着桌面，突然打了个响指。

　　须臾间，一道玄影如箭般落在书房窗外的檐下。男子身形挺拔如松，面容藏在檐角投下的阴影里，低眉垂目时周身肃杀之气凝而不发，声音压得比风声还轻：“王爷，有何吩咐？”

　　唐烬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叮嘱：“去暗中护着点月儿。记住，万不可让她察觉你的踪迹。”

　　他顿了顿，想起柳凝月那双通透又警惕的眼睛，补充道：“这小姑娘机警得很，哪怕是衣袂扫过花叶的声响，都可能露了破绽。”

　　窗外男子闻声，无声颔首，身形一晃便贴着墙根滑入廊下树影，眨眼间已融入庭院景致，只余下微风拂动窗棂的轻响，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未过片刻，窗外飞来一只信鸽，唐烬指尖轻轻地解下它足间系着的竹管，抽出字条后，随手扬臂将其放飞，任由它振翅消失在天空中。

　　日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页上，上面的四个字清晰入目：唐烬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