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山河长空》槐晏榆白

8、第八章

　　咸阳，天星殿。

　　????昏暗的宫殿内，只有正中央端坐着紫发女子。她闭着眼，周身燃着幽冥的烛光，似在冥想打坐。

　　????整座宫殿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起的卷帘印证着此处似乎还存于现世。

　　????直至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正门外戛然而止。

　　????一道恭敬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月神大人，陛下请您至咸阳宫觐见。”

　　????殿内的女子未应声。

　　????等内功再运行完一个周天，月神才施施然起身。莲步端庄摇曳，从天星殿走出。

　　????门外的女官在门打开的霎时，垂腰鞠躬深深压着头，不敢轻易直视这位居于宫内地位特殊、能力更神秘莫测的阴阳家护法大人。

　　????月神径直向咸阳宫走去，与女官擦身而过的刹那，本一直弯腰行礼的女官却有瞬间仿佛直起身。

　　????她的唇与月神的耳几近相接，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的肌肤。

　　????“灭燕丹，捕其女。”

　　????月神脚步未受丝毫影响，迈出下一步，脚跟落地的刹那，一切似乎又从未发生。

　　????女官依然恭敬地与之前分毫不差，天星殿方圆几里内鸟雀之声皆无。

　　????几息之间，月神已消失在宫道。

　　????徒留女官茫然抬头，小跑着远离这座诡秘宫殿。

　　????墨山，墨家机关城。

　　????高渐离与雪女送大铁锤回机关城，再巡逻一圈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班大师与端木蓉迎上二人。

　　????“蓉姑娘已经看过大铁锤的伤了。虽然不轻，但所幸都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但端木蓉没有这么乐观：“幸好你们赶到的及时，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盗跖也从后方檐顶跳来，参与进讨论：“隐蝠居然来的这么快，你们巡逻有其他收获么？”

　　????雪女摇头：“卫庄恐怕早有谋划，城外周边暂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看来昨夜来的隐蝠还只是一次试探。”

　　????即便是试探，以隐蝠的能力，还占据地形优势……班大师抚胡：“大铁锤能够活着回来还真是幸运。”

　　????高渐离皱紧眉头：“事实没有这么简单，按先前所得情报。秦兵昨日已开始大量调动，目标恐直指机关城。估算下来，明日他们必定能抵达墨山，我们需要尽快安排行动。”

　　????“请大家准备好，全面迎敌！”

　　????众人面色凝重，皆颔首示意。

　　????端木蓉再开口，却是提到另一件事：“趁现下城外尚算安全，我这就安排人前往寻回昨夜牺牲的弟子们。”

　　????其他人纷纷点头，班大师叹气：“还是蓉姑娘你想的周到，虽然时间紧要，但每一位墨家弟子都是我们最亲的伙伴。”

　　????祈愿他们魂归故里，得偿安宁。

　　????墨山，机关城几十里外。

　　????“庄，山外已有四百重甲军集结，等候听命行动。剩余五百，公输仇派斥候禀报，最晚午时即可带人全数集结完毕。”赤练快走几步到卫庄身边，低声汇报。

　　????“来得倒是比预想的快一些。”卫庄神色不变，手指轻敲鲨齿剑柄，“既然来了，就让他们开始探路吧。”

　　????“机关城外，密布陷阱机关。”赤练犹豫提醒，“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面攻打，岂不是正中墨家下怀……”

　　????若是秦兵伤亡惨重，只怕嬴政、李斯会有所觉察。

　　????“这些人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全都是属于嬴政。”政斯多疑，没有足够的伤亡，他们以后才真要卧榻难眠，“让他们帮我探路，不是很好吗？”

　　????赤练听懂了卫庄的意思，掩面轻笑：“嗯呵呵～”只有眼中偶有不忍一闪而过。

　　????她传了命令下去，即使面对这种命令有犹疑，但作为士兵听命而从是最基础的要求。

　　????战争。

　　????永远都不会改变。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要军团长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士兵被机关陷阱吞噬，他终究无法无动于衷。

　　????“卫庄大人，这里机关重重该如何是好！”

　　????“继续上。”

　　????“……可、这个……”军团长咬牙。

　　????可恶！他明知道卫庄此刻就是在用手下的人命来开路，却因为卫庄只下命令不讲道理，他也就没有可以辩驳的理由！

　　????“区区一座墨家机关城，难道还能挡住秦国攻无不克的铁甲军～”赤练没有回头，这就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现实，“要不要回去问一下你们的始皇帝陛下～看看～”

　　????“他，怎么回答你？”

　　????“……”军团长垂头领命，“是，卑职明白。”

　　????王权之下，他们只有进，没有退。

　　????军团长回到丘下军团之后，一名身受焰火灼烧的士兵慌不择路摔倒在他面前。

　　????周遭的士兵皆骇然，一时之间无人愿意前进成为踏进机关陷阱的下一人。

　　????军团长闭了闭眼，手握上佩剑的剑柄。猛然拔剑，断了士兵地痛苦挣扎。

　　????再高举佩剑，呐喊。

　　????“谁敢退一步——就地斩首示众！”

　　????众士兵继续推进，机关接连被触发，惨叫声不绝于耳。

　　????用人命推出的山路，泥土被鲜血浸染渗透地发红发黑。

　　????进度缓慢，但坚实。

　　????墨家两名弟子相视，互相咬牙点头，同时操纵白虎机关兽的操作杆。

　　????不可以再等下去了，必须阻止敌人的进攻速度！

　　????士兵们忽然停下前进的脚步，左顾右盼。风呼啸过身边的林木，隐约能够预感到前方正有什么庞然大物疾驰而来。

　　????只见前方的树木一颗颗倒下，掀起阵阵尘土。最后一抹巨大白影猛然碾过面前的密林，露出凶悍冰冷的躯体。

　　????即使是重甲士兵，在巨型的机关兽下也显得格外渺小。

　　????还不待他们反应有所动作，等回过神已被撞飞到几里之外，全身上下只能感受到无尽的痛意。

　　????每一口奋力地喘息，都像是刀割地钝痛。

　　????已经，回不去了吧……

　　????士兵眼中是弥漫着血雾的世界，眼前躺着的同僚是血色的，把他攻击至此的机关兽是血色的，还有……

　　????原先他只瞥见过一眼，真正给他们下命令让他们去送死的，那个一头长白雪发的男人。

　　????此刻也如同他拔出的手中利剑，萦绕着的血色剑芒。

　　????一切都是血色的。

　　????最后一眼。

　　????他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但他看到那个男人阻拦了站在身边的红衣女子，自己做好蓄势待发的攻击架势。

　　????原来……连这样的人，也会保护自己人么？

　　????喘息渐渐停止，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消失。

　　????血色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墨山，机关城内。

　　????“什么？巨型机关蛇！”盗跖震惊望着前来禀报外围战况的墨家弟子。

　　????所有人都深深蹙紧眉心。

　　????太快了！

　　????他们本以为还有一天的备敌时间，按现下所知的情况却根本来不及了！

　　????“大师，您的预测没错，公输家族果然也加入进来了。”端木蓉抿唇。

　　????本来白虎出山也还足够御敌，能把秦军的步伐彻底阻拦在山外围也说不准。

　　????但现在……有同样精通机关术，而且还是一直专研攻击方向的公输家族。

　　????高渐离负手向班大师询问：“公输家族的霸道机关术，与墨家的非攻机关术斗了几百年。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派谁过来？”

　　????墨家机关术虽主张非攻，但在机关术造诣上几百年皆略占上风。且与墨家公开传承给弟子不同，公输家族代代皆只传承血亲。不同时代下，他们的霸道机关术威力也有差异。

　　????此战安排御敌的关键，端看公输家族来者何人。

　　????然而班大师沉眉不见放松，若如他所知未错，只有可能是那一个人。

　　????“霸道机关术新一代掌门人，公输仇。”

　　????“据说他机关术方面极具天分，比起以往几代掌门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有传言，他对机关术的精通程度，已经接近了公输家族的祖师爷——鲁班大师。”

　　????闻言，众人心中皆沉。

　　????班大师继续说：“且对他们祖师爷曾经在决斗中败给墨家的事情，公输仇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一直以来苦心专研，把机关杀伤力的进攻部分更是极度强化。”

　　????“而这一次既然公输家族站在嬴政一边，又是针对墨家，那他也必定会出山。”

　　????盗跖见不得气氛这般沉重，手指抵着下巴开了个玩笑：“公输仇——怎么对面的名字都这么奇奇怪怪，前有一个让人不舒服的隐蝠。现在这个，又一听就可见他这次是来向墨家复仇的。”

　　????但高渐离却没心情与他逗趣，听盗跖提起隐蝠，他又想起一件事、一个人：“敌人能够入侵到机关城附近，还能了解到墨家陷阱部署，肯定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盗跖惊讶：“你是说……”

　　????高渐离与雪女默契颔首，这种紧要关头，他必须向众人直言不讳：“外敌固然要防御，而机关城内的敌人更是——不可不防。”

　　????高渐离不顾盗跖在身后叹气，径直往那个语中暗指的人前去。

　　????在墨家正式应敌之前，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恨意，亲自去见一见墨家内部最大的威胁。

　　????——盖聂！

　　????盖聂走过长廊，默默观察着机关城。回想起许多，荆轲曾经与他提及的闲谈。

　　????那是他避开与小庄的三年之战，独自回到咸阳的头一年。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不过刚赶回秦宫，就听说王上强制邀请韩非使秦，只会萎缩屈服的韩王安自然只可能应允。

　　????盖聂还来不及思考，若是小庄知道后会怎么做。紧接着就又听闻卫国不敌秦军进攻，献卫臣名将子孙丽姬以求和亲，代表附属秦国之愿。

　　????于是，盖聂在咸阳城外，第一次看见借酒消愁的荆轲。

　　????这世事的无常，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爱人强行分离。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

　　????盖聂也喝醉了。

　　????他也曾忍不住想过，如果……

　　????盖聂停住脚步，望着正前方，站在长廊另一头的高渐离的背影。

　　????小高。

　　????他知道高渐离恨他。

　　????这个被荆轲救命以后，一直叫荆轲大哥的男人。

　　????盖聂很难去向他解释什么，最重要的是高渐离不会选择相信他。

　　????而且无论当初的情形如何，荆轲死在自己的剑下，总是一件事实。

　　????他再次抬起脚步，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即使被夺了手中的剑，并被自己的剑尖所指，也未曾变过一分神情。

　　????盖聂转回身，如同他曾经与荆轲闲话家常一般，向眼前的高渐离招呼。

　　????“你还认得出这把剑。”

　　????高渐离皱着眉，凝视着剑轻叹，像在回答盖聂，又像是自言自语：“剑已经变了。”

　　????盖聂默然：“人也变了。”

　　????高渐离的眼神立即凛然，手中剑尖再向前一寸，直抵盖聂咽喉：“你，为什么来这！”

　　????“有人请我来。”盖聂淡淡回答，但语中的坚定，同样让人可知他的决心不会因任何人而改，“我也必须来。”

　　????“我有一个使命要完成。”

　　????高渐离定定看着他：“这个使命，是嬴政指派给你的，帮他围剿我们这些叛逆，是不是！”

　　????盖聂看着他，没有回答。

　　????“小高，快住手。”班大师领着其他人从盖聂来时，对像的一侧长廊走出，“盖先生是首领请来的客人，任何人不得对他无理。”

　　????高渐离未从班大师直言，仍举着剑，坚持自己的观点：“为什么他一到这里，敌人的部队也就跟着来了？”

　　????班大师望向沉默不语的盖聂，压了压眉，不得不自己开口：“此事与盖先生无关，老夫我可以担保。”

　　????而无论他们说什么，盖聂始终维持着一个眼神，没有丝毫地动摇。

　　????高渐离瞳孔一紧，抿唇使力挑起长剑。

　　????渊虹在空中迅速旋转几圈，重新落至高渐离面前时，被一掌击向盖聂。

　　????“小心！”班大师惊声提醒。

　　????但渊虹只是被高渐离送回了盖聂手中的剑鞘而已。

　　????盖聂低头望了一眼，重新再凝视高渐离一眼，仍未置一言转身离去。

　　????雪女蓦然开口：“蓉姐姐，你刚才好像很担心的样子嘛？”

　　????端木蓉被说得一怔，相握身前的双手下意识绞紧：“我……”有吗？

　　????她不太明白雪女的意思，微微侧头反问否认：“哪里？”

　　????雪女弯着眼，神情莫名，意味深长地提醒她：“离得太近，小心被剑伤到哦。”

　　????班大师看着盖聂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他们这么做对吗？

　　????他不知道。

　　????也许坚持等到巨子回来，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此时，高渐离却兀然察觉到身后闪过的一缕杀气。

　　????他猛然回身，但身后的墨家弟子众多，未能找出其中异样。

　　????但至少证明，墨家机关城内必定已有内鬼混入。

　　????高渐离将此异常，暂且按压心中不提。他得再寻个人少、值得信任的时机，再提醒旁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