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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免费 才是 最贵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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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林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像个等待面试的应届生——虽然她面试的职位是“淀粉肠摊主试吃员”,而面试官是她自己。
“不行,太刻意了。”她把头上的发夹摘下来,又重新夹上去。
折腾了十分钟,最后她放弃了,随便扎了个马尾,套上那件“奋斗”文化衫,推车出门。
晨光熹微,街道还没完全苏醒。她把车推到老位置——拐角上风口,公交站正对面。按照周屿的建议,她把设备布局又微调了一下,让操作空间更大。
然后她开始等。
等什么?她也没细想。
六点,早市开始。顾客陆续来了,林月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往路口瞥。每次有人影出现,她都会隐隐有期待,但每次都不是周屿。
七点,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把铁板上的油渍照得亮晶晶的,像某种抽象的现代艺术。
七点半,林月已经卖了四十多根肠。她看了眼手机——没有新消息,也没有陌生来电。
“算了,”她对自己说,“可能人家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但心里那股失望,像没发酵好的面团,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八点,早高峰快结束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摊位前。
“老板,一根肠,要辣。”
林月猛地抬头——然后失望地垂下肩膀。不是周屿,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像大学生。
“稍等。”她打起精神,开始操作。
肠煎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要试试新口味吗?加了蜂蜜的辣酱。”
女孩好奇:“蜂蜜?甜的?”
“甜的,但能中和辣味,有层次感。”林月说完,自己都愣住了——这说辞怎么这么像周屿?
女孩想了想:“行,试试!”
林月刷上新调的蜂蜜辣酱。女孩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诶!辣但是不烧,还有点甜甜的!”
“真的?”林月自己之前也尝了一根——确实,辣味更柔和了,后调有淡淡的甜香。
“老板你这配方可以啊,”女孩边吃边说,“比隔壁街新开的那家好吃多了。”
林月手一顿:“新开的?”
“对啊,就前面路口右转,‘皇家烤肠’,昨晚上开的,排了好多人。”女孩指了指方向,“我路过看了眼,装修得跟快餐店似的,一份套餐卖十五,贵死了。”
林月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味道一般,”女孩补充,“肠是挺大,但酱料就是普通的番茄酱和黄芥末,没啥特色。”
女孩吃完走了。林月站在原地,手里的铲子半天没动。
新摊位。连锁品牌。低价竞争。
这三个词像三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九点,她收完早市,推着车就往女孩说的方向走。转过路口,果然看到一家新开的摊位——不,那已经不能叫摊位了,简直就是个“微型门店”。
白色的餐车,上面印着醒目的红色招牌:“皇家烤肠”。车顶上装着LED灯牌,这会儿没开,但能想象晚上亮起来有多显眼。车旁边支着两张小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个遮阳伞。
最绝的是,餐车后面站着两个穿统一制服的年轻小哥,一个负责煎肠,一个负责收银,动作标准得像机器人。
林月远远看着,心里那点不服气又上来了。
“摆摊就摆摊,搞这么正式干嘛?”她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卖火箭呢。”
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摊位看起来确实……专业。而且位置选得极好——路□□汇处,四个方向的人流都能看到。
她正琢磨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
“林老板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声,带点南方口音,“我是‘皇家烤肠’的店长,姓刘。听说您也在这片卖肠,想跟您认识一下。”
林月愣了:“认识一下?”
“对,大家都是同行,以后互相照应嘛。”刘店长笑得很爽朗,“您看中午有空吗?我请您吃个饭,顺便聊聊。”
林月脑子里警铃大作。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用了,”她客气但坚定地拒绝,“我中午要出摊,没时间。”
“那晚上呢?”
“晚上也要出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刘店长又说:“林老板,其实我是想跟您商量个事。您看这片地方也不大,两家卖肠的离这么近,容易恶性竞争。要不……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
“您把您的酱料配方卖给我们,我们给您一笔钱,然后您换个地方摆。”刘店长说得轻描淡写,“价格好商量,保证比您摆摊赚得多。”
林月笑了,气笑的。
“刘店长,”她说,“我的酱料配方不卖。我的摊位也不挪。您要是觉得竞争大,您可以换个地方。”
说完,她挂了电话。
手在抖。气的。
推车往回走时,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新竞争对手,低价竞争,现在还想收购她的配方?这套路怎么跟电视剧里的商战似的?
回到摊位,她瘫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自己这辆破三轮车,再看看远处那个白色的“皇家烤肠”餐车,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拿着弹弓对抗坦克的原始人。
“林老板?”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月回头,愣住了。
周屿站在那儿,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卡其裤,手里拎着个电脑包,看起来像个刚下课的大学生。阳光照在他眼镜片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你……”林月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抱歉来晚了,”周屿微笑,“早上有个面试,刚结束。”
“面试?”
“对,失业人士的日常。”周屿走到摊位前,看了看设备布局,点头,“调整得不错,比昨天更合理了。”
林月这才想起来:“那个……纸条你看到了?”
“看到了。”周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林月写回复的那张,“所以我来应聘试吃员了。有工资吗?”
林月被逗笑了:“工资没有,肠管够。”
“成交。”周屿放下电脑包,“新酱料呢?我试试。”
林月赶紧拿出那桶加了蜂蜜的辣酱,刷了一根肠递过去。
周屿接过来,先闻了闻,然后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林月紧张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小学生。
“蜂蜜加了多少?”周屿问。
“大概……5%?”
“太多了。”周屿摇头,“蜂蜜甜度太高,压过了辣味。降到3%,再加一点点柠檬汁,平衡甜腻感。”
他又咬了一口:“辣酱本身的花椒味不够突出。可以试试四川青花椒,研磨成粉,加在酱里,增加层次。”
林月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怎么懂这么多?”
周屿推了推眼镜:“以前在食品公司做过产品研发,后来转行做运营,但这些基础的东西还没忘。”
食品公司?产品研发?
林月心里的疑问又多了一层。
“对了,”周屿吃完肠,从电脑包里拿出笔记本,“我昨晚看了一下‘皇家烤肠’,他们是个连锁品牌,总部在南方,最近在北上扩张。他们的模式是标准化、低价、快速复制。”
他打开一个PPT,屏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
林月看得眼花:“这是……”
“这是他们的经营分析。”周屿指着屏幕,“你看,他们的成本控制很严格,肠是统一采购的工业化产品,酱料也是标准化配方。优点是稳定,缺点是没特色。”
他翻到下一页:“这是他们的扩张计划。他们打算在这个区开三家店,形成三角包围网,挤压独立摊主的生存空间。”
林月听得后背发凉:“他们想垄断?”
“不一定是垄断,但至少是占据主导地位。”周屿合上电脑,看着她,“林老板,你得想好怎么应对。”
林月沉默了很久。
“周屿,”她终于开口,“你为什么帮我?”
问题很直接,直接到周屿都愣了一下。
“我那天说了,我在投资一支潜力股。”他笑。
“我不是潜力股,我就是个卖淀粉肠的。”林月认真地说,“我的全部家当就是这辆车,几个酱料桶,每天赚几百块钱。我没什么值得你投资的。”
周屿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林月,”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你知道现在最值钱的是什么吗?”
“什么?”
“真实。”周屿指了指她的摊位,“你的肠是现做现卖的,酱料是自己调的,顾客是能跟你聊天的。这在今天这个预制菜、外卖、标准化快餐的时代,是稀缺品。”
他顿了顿:“‘皇家烤肠’那种模式,复制一千家也不难。但你的摊位,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
林月愣住了。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可是……”她犹豫,“他们价格低,位置好,装修好,我怎么竞争?”
“用他们做不到的方式竞争。”周屿重新打开电脑,翻出一个新页面,“我昨晚想了几个方案,你看看。”
页面上写着几个大字:“情怀反击战”。
下面列着具体可尝试措施:
1. 推出“童年记忆套餐”:淀粉肠+无花果丝+北冰洋汽水,定价12元。
2. 发起“老味道故事征集”:顾客分享童年路边摊记忆,抽奖送免费肠。
3. 开放“定制酱料”:顾客可以自己调配酱料比例,打造专属口味。
4. 每周五“盲盒肠”:随机刷酱,吃到特殊口味(如青柠梅子酱、螺蛳粉酱)可免单。
林月看得目瞪口呆。
“这……能行吗?”
“试试呗。”周屿耸肩,“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是吗?”
这话说得扎心,但真实。
林月盯着屏幕上的方案,脑子里飞速运转。成本、时间、可行性——每个环节都在计算。
“无花果丝和北冰洋的成本……”她喃喃自语。
“我可以联系供货商,批量采购能压价。”周屿说。
“定制酱料的容器……”
“淘宝有卖分格酱料瓶,不贵。”
“盲盒肠的特殊酱料……”
“我可以帮你研发。”周屿笑了,“食品公司研发的经验,终于派上用场了。”
林月抬起头,看着他。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眼神很清澈,清澈到让她觉得,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帮忙。
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做“无用”的好事。
“周屿,”她说,“如果这个计划失败了……”
“那就换个计划。”周屿合上电脑,“创业嘛,本来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觉得不会失败。因为你的肠本来就很好吃,只是需要一点包装和营销。”
林月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
“那……”她伸出手,“合作愉快?”
周屿握住她的手:“合作愉快。”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是长期敲键盘留下的。
握手持续了三秒,然后两人同时松开,都有点不好意思。
“那今天先从酱料改良开始?”周屿转移话题。
“好!”
整个下午,两人像化学实验室里的研究员,在摊位后面捣鼓各种酱料。周屿带来了一个小天平、几个量杯、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调料。
“这是青花椒粉,这是山奈粉,这是陈皮粉……”他一介绍,“都是做卤味常用的香料,加到辣酱里能提升层次。”
林月看得叹为观止:“你这些东西……平时都随身带?”
“昨天买的,想着今天可能用得上。”周屿轻描淡写。
两人试验了十几种配方,煎了三十多根肠,请路过的顾客试吃。大部分配方都被否决了——有的太苦,有的太麻,有的味道诡异得像“馊了的火锅底料”。
但有两个配方获得了高度评价:
一个是“川香麻辣酱”,青花椒的麻和辣椒的辣完美融合,后调有淡淡陈皮香。
一个是“蒜香蜂蜜酱”,蒜蓉的辛辣被蜂蜜柔和,甜中带辣,回味悠长。
“这两个可以作为新口味招牌酱。”周屿记录着数据,“再加你原来的经典辣酱和甜面酱,四种基础酱料,够用了。”
林月看着那两桶新调好的酱料,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比卖出去一百根肠还有成就感。
傍晚五点,晚市要开始了。周屿帮忙把摊位重新布置,挂上了手写的招牌:“今日新品——川香麻辣酱/蒜香蜂蜜酱,免费试吃”。
“这样行吗?”林月有点忐忑。
“试试就知道。”周屿帮她系好围裙,“去吧,林老板。你的战场在等着你。”
第一批顾客来了。看到新招牌,有人好奇尝试。反馈很快出来:
“这个麻辣的好吃!够劲!”
“蒜香的也不错,甜甜辣辣的。”
“老板,能两种酱都刷吗?”
“可以!加一块钱,双拼酱!”
生意出乎意料地好。新酱料吸引了很多人,排队的人慢慢多起来。林月忙得不可开交,周屿自然地接过收银的工作,帮忙维持秩序。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煎肠刷酱,一个收钱装袋,像合作多年的搭档。
七点,晚高峰最忙的时候,林月抽空瞥了一眼周屿。他正认真地给顾客找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推了一下,继续工作。
那个瞬间,林月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心动,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踏实感。
好像这个人站在那里,事情就稳了。
八点半,人群渐渐散去。两人累得瘫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彼此脸上、手上、衣服上沾着的酱料,同时笑了。
“今天营业额多少?”周屿问。
林月数了数钱,眼睛亮了:“一千二!破纪录了!”
“恭喜。”周屿由衷地说。
“是你的功劳。”林月勾手拍了拍他,慷慨的往他怀里塞了两百,“如果没有你……”
“别,”周屿打断她,把零零散散的两百元塞了回来,“我只是出主意,活都是你干的。肠是你煎的,酱是你调的,顾客是你吸引的。”
他说得很认真,认真到林月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是干巴巴的说了一句:“那你来吃烤肠永远免费!”
周屿声音带笑的答应了一声之后,没人再开口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周屿忽然说:“林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
“昨天那个……穿西装来买肠的男的,是你前男友吧?”
林月一愣:“你怎么知道?”
“看眼神就知道了。”周屿笑了笑,“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很多东西。愧疚,不舍,还有……不理解。”
林月低下头,没说话。
“他还来找你吗?”周屿问。
“昨天来了,今天没有。”林月声音很轻,“可能不会来了吧。”
周屿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那挺好。”
林月抬头:“什么挺好?”
“我是说,”周屿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专心搞事业的时候,最好不要被感情打扰。”
他说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电脑包,量杯,天平,调料瓶——一样一样装好。
“明天还来吗?”林月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情绪。
周屿背上包,回头看她:“来。不过明天上午我有个面试,下午来。”
“又面试?”
“对啊,失业人士的挣扎。”他笑了,“走了,明天见。”
他挥挥手,转身走进夜色。
林月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那种踏实感慢慢变成了对未来的预想。
她摇摇头,开始收摊。铁板上的油渍已经凝固了,很难擦。她用力刮着,脑子里却反复回响周屿那句话:
“专心搞事业的时候,最好不要被感情打扰。”
什么意思?
是提醒她别跟前男友纠缠?
还是……暗示他自己也不会成为那种“打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天这一千二的营业额,有一大半功劳是周屿的。
而周屿帮她,到底图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收拾完摊子,她推车回家。路过“皇家烤肠”时,她特意看了一眼——那家店还在营业,LED灯牌亮得刺眼,但排队的人已经很少了,只有零星几个。
她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得意。
但得意很快被担忧取代。今天的新酱料能火,明天呢?后天呢?“皇家烤肠”会不会也学她推出新口味?会不会降价竞争?会不会……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老王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
“月月,小心那个眼镜小伙。我听说他以前在‘皇家烤肠’干过。”
林月盯着屏幕,整个人僵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