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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们的 完美的 未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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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那句话掉在桌上,像一颗跳跳糖,在沉默里劈啪作响了几秒钟。
张薇最先反应过来,用她那做过三次微笑唇手术的完美弧度,挤出一个“你这小淘气”的笑:“月月真会开玩笑,什么最后的晚餐,多不吉利呀。”
“就是,”李哲配合地举起香槟杯,“这明明是美好未来的序曲!”
陈皓的手还覆在林月手背上,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林月只觉得那只手重得像铅块,压得她动弹不得。
“月月,”陈皓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但你打开看看,好吗?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未来。”
林月看着那个浅灰色的文件夹。它的封面设计简约高级,烫金的字体写着“皓月美术馆”——皓月,陈皓和林月。她应该感动的,这男人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嵌进了美术馆的名字里,像某种浪漫的烙印。
可她满脑子想的却是:如果她接受了,以后每次看到这个美术馆的名字,会不会都像看到自己的墓碑?
“策展助理,”陈皓继续说,声音里带着诱哄般的耐心,“工作内容你完全能胜任。朝九晚五,双休,年薪是你现在摆摊收入的……至少五倍。而且环境好,有空调,不用风吹日晒。”
张薇适时插话,语气轻快得像在介绍一款新上市的口红:“最重要的是体面呀月月!以后咱们聚会,我就可以跟别人说‘这是我闺蜜,皓月美术馆的策展人’,多好听!”
“策展助理。”林月重复了一遍,终于开口。
“对,起点是助理,但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
“我的能力,”林月打断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的脸,“我的能力是什么,陈皓?”
问题来得太突然,陈皓愣了一下。
“我的能力是,”林月自问自答,语气平静得可怕,“能在三分钟内同时煎熟八根淀粉肠,还不让它们互相黏连。我的能力是记住五十个常客的口味偏好——王阿姨不要辣,多放孜然;李爷爷要炸老一点;隔壁文具店的小姑娘喜欢刷双层甜面酱。”
她顿了顿,看着陈皓的眼睛:“这些能力,在美术馆里用得上吗?”
餐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服务生就是在这个时候端着下一道菜出现的——一道“分子料理鹅肝配樱桃泡沫”,摆盘精致得像现代艺术展品。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放下盘子时动作轻得像在拆炸弹,然后迅速撤退。
李哲干笑两声,试图打破僵局:“月月,你看你,把摆摊说得跟什么高科技似的。皓哥给你找的可是正经工作,在艺术领域,多高雅!”
“高雅。”林月重复这个词,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樱桃泡沫。粉红色的泡沫颤巍巍地抖动着,看起来脆弱得一碰就碎。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陈皓重新掌握主动权,他收回手,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摆出谈判的姿态,“你怕失去自由,怕被束缚。但月月,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拥有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利。”
他说这话时,目光真诚,语气恳切。林月几乎能想象出他在哪里读过这句话——大概是某本成功学书籍,或者某个商业领袖的访谈。
“你现在确实‘自由’,”陈皓继续说,“可那种自由代价太大了。你算过吗?每天站八个小时,吸入的油烟相当于抽两包烟。下雨天要担心摊位漏水,晴天要担心中暑。没有五险一金,没有职业前景,没有——”
“有。”林月说。
陈皓停住:“有什么?”
“有职业前景。”林月放下叉子,那坨樱桃泡沫终于被她戳破了,粉红色的汁液渗出来,像某种伤口,“我的前景是,下个月把酱料配方再改良一次,吸引更多顾客。半年后攒够钱,给摊车加个雨棚和照明系统。一年后,也许能租个固定的小店面。”
她抬起头,笑了:“虽然跟美术馆策展人没法比,但这是我的前景。”
张薇的表情管理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的无奈:“月月,你别赌气。皓哥是为你好,我们都为你好。你说你那个淀粉肠摊,它能做一辈子吗?等你三十岁、四十岁,还能站在路边烟熏火燎吗?”
这话刺中了某个地方。林月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深夜里,数着当天收入的硬币时,她也问过自己:我在干什么?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
但每次太阳升起,她推着车出摊,看到第一个顾客睡眼惺忪地走来,说“老板,老样子,两根肠,一根刷辣酱一根不刷”时,那些疑虑就会烟消云散。
“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她反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挑衅,“老王煎饼做了三十年,老李烧烤做了二十五年。他们现在还在做,而且做得挺开心。”
“那能一样吗?”李哲忍不住了,“他们是没得选!你有得选,为什么非要选最辛苦的那条路?”
最辛苦的那条路。
林月忽然想起上周三,那天她生理期,肚子疼得直冒冷汗,但还是出摊了。下午有个阿姨来买肠,看她脸色不好,硬是塞给她一包红糖,说“姑娘,回去冲水喝”。那天她赚了不到两百块,但握着那包五块钱的红糖,她蹲在摊车后面哭了五分钟。
那种连接,那种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在这58层的高空,在这精致的餐桌上,是永远无法被理解的。
“陈皓,”林月终于转向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如果我今天不接受这个工作,你会怎么办?”
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陈皓脸上的表情变了。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困惑,混合着一丝受伤。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送到手边的金饭碗推开,非要抱着自己的破瓦罐。
“月月,”他的声音沉下来,“这不是接不接受一份工作的问题。这是关于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林月重复,忽然觉得很可笑,“我们的未来,必须是按照你的蓝图来建造的,对吗?必须是我放弃我的淀粉肠,走进你的美术馆,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没有要你变成谁!”陈皓的音量提高了一些,但立刻又压下去,维持着体面,“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林月点点头,像是在咀嚼这个词,“有空调,有双休,有五险一金,有体面的社会身份——这就是你定义的‘更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那你知道对我来说,‘更好’是什么吗?”
没人说话。
“‘更好’是今天比昨天多卖了二十根肠。‘更好’是有顾客专门绕路过来,说‘我就好你这口’。‘更好’是收摊后数钱,发现够交下个月房租,还能给自己加个鸡腿。”
她笑了,笑容里有点疲惫:“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在你们眼里,这大概跟原始人打到一头野猪就高兴得跳舞差不多。”
“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张薇试图解释。
“但你们有。”林月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你们每次提到我的摊位,用的词都是‘折腾’、‘辛苦’、‘不容易’。你们在可怜我。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可怜。”
陈皓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香槟,喉结滚动。然后他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他谈判时最常用的姿势。
“好,”他说,“我们换个角度。月月,你爱我对吗?”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林月看着他。烛光下,这个男人英俊,温柔,体贴,几乎符合所有“完美男友”的标准。他记得她的生日,记得她喜欢的花,会在她累的时候说“别做了我养你”。
可她就是爱不起来那个“被养着”的自己。
“爱。”她说,声音很轻。
“那你能不能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尝试一下?”陈皓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就一年。如果一年后你还是不喜欢,我绝不勉强。但至少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他说“我们”时,重音落在了那个词上。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代词,那是一个概念,一个承诺,一个需要双方共同维护的共同体。
张薇和李哲屏住呼吸,等着林月的回答。
小提琴手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露台边缘,拉着一首舒缓的曲子。夜风吹过,烛光摇曳,在高空制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浪漫幻境。
林月看着陈皓期待的眼睛,看着那双她曾经以为会看一辈子的眼睛。
她想起三个月前,她第一次出摊的那天。那天她手忙脚乱,把肠煎糊了,酱料调得太咸,还被城管追着跑了半条街。晚上收摊时,她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手里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陈皓那天晚上来接她,看到她脏兮兮的围裙和熏红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带她去吃了顿火锅。火锅店里热气蒸腾,他一边给她夹肉一边说:“玩够了就回来,我等你。”
那时她以为那是包容。
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居高临下的纵容。像大人看小孩玩泥巴,心里想的是:玩吧,玩脏了洗洗就好。
“陈皓,”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你知道我最喜欢淀粉肠的哪个部分吗?”
问题太跳跃,陈皓愣了一下。
“我最喜欢它切开的那一瞬间。”林月自顾自说下去,眼神飘向远方的夜景,“竹签扎下去,‘噗’的一声,热气冒出来。外面是脆的,里面是软的。很简单,很直接,没有那么多层次,没有那么多讲究。”
她转回头,看着他:“就像我这个人。简单,直接,没什么层次,也没什么讲究。而你给我的这份工作,这个未来——”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文件夹。
“它太精致了。精致到我怕我一进去,就会像这根鹅肝一样,”她用叉子指了指盘子里那道几乎没动的菜,“被裹在樱桃泡沫里,慢慢失去自己的味道。”
话音落下,露台上只剩下风声和琴声。
张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被李哲用眼神制止了。
陈皓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计划被打乱的失控感,一种“我为你铺好了路你为什么不肯走”的挫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服务生又上来换了一次餐具——这次换的是甜品勺,银质的,柄上雕刻着精细的玫瑰花纹。
“月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块一样砸下来,“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选择你的淀粉肠,而不是我,对吗?”
问题被简化了,粗暴地简化成了一个二选一。
要爱情,还是要那根可笑的淀粉肠?
正常人都会选前者。
林月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甜品勺,看着勺面上倒映出的、被扭曲的烛光和自己模糊的脸。
她想起今天下午出摊前,她调试新酱料时被油溅到手臂,烫出了一个小水泡。当时她龇牙咧嘴地冲冷水,心里骂了句脏话。但现在,那个隐隐作痛的水泡,却成了她此刻最真实的存在证明。
“我不是在选择淀粉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清晰,坚定,没有一丝颤抖,“我是在选择我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皓的手机响了。
刺耳的铃声划破了紧绷的空气。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父亲的私人号码。
他起身,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再次走向露台边缘。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张薇终于忍不住了:“月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皓哥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这样……”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林月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张薇后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薇薇,”林月说,“你知道老王煎饼为什么能做三十年吗?”
张薇愣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煎饼有多好吃——虽然确实好吃,”林月继续说,语气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而是因为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和面,六点出摊,雷打不动。下雨下雪,生病发烧,他都在那儿。顾客知道他会在那儿,所以信任他。”
她顿了顿,看向玻璃门外陈皓讲电话的背影:“而我,也想成为那种让人信任的人。不是在美术馆里,是在我的摊位上。”
李哲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月月,你这是理想主义。现实是,摆摊就是不稳定,就是没前途,就是……”
“就是什么?”林月反问,“就是低人一等?”
没人敢接这句话。
甜品终于上来了——一道“液氮冰淇淋配食用金箔”,端上来时冒着滚滚白烟,像某种魔法道具。服务生用镊子小心地在冰淇淋上放置金箔,动作虔诚得像在举行仪式。
林月看着那片薄得透明的金箔,忽然想起自己摊位上的芝麻——她总是慷慨地撒一大把,因为芝麻便宜,能让烤肠看起来更诱人。
金箔和芝麻。一个是为了彰显“我吃得起”,一个是为了让食物更好吃。
她忽然笑了,笑出声来。
张薇和李哲被她笑得心里发毛。
“你们说,”林月指着那片金箔,眼睛亮得异常,“这玩意儿吃下去,明天会拉出金色的屎吗?”
问题太粗俗,太不合时宜,张薇的脸瞬间涨红了。
而就在这时,玻璃门开了。
陈皓走回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站在桌边,没有坐下,目光落在林月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月月,我爸知道我们在这儿。他说,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下个月就可以入职。如果你不接受……”
他停住了。
“如果不接受?”林月抬头看他。
陈皓沉默了几秒,最终说:“他希望我们好好考虑一下‘合不合适’的问题。”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不按我们的规划来,就别进我们家的门。
张薇倒吸一口冷气。李哲别开了视线。
林月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把精致的甜品勺。勺面上的倒影里,她的脸被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夜风更大了,吹得烛光疯狂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动荡不安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摔倒了,膝盖磕破了,哭得很惨。她爸没有抱她,而是蹲下来,指着伤口说:“你看,流血了。但血会止住,伤口会结痂,痂掉了会留疤。那疤会提醒你,这里疼过,但你也从这里站起来了。”
现在她膝盖上早没了那个疤,但她爸的话还记得。
林月放下勺子,银质金属碰到瓷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看着陈皓,看着这个她爱了三年以为会共度余生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
“所以,你爸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让问题悬在空气里,像一把缓缓落下的刀:
“要我,还是要我的淀粉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