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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篇、凤舞 ...

  •   第四篇、凤舞
      BGM:红莲劫焰

      陵越十八岁那年,天墉城小一辈弟子中,已鲜少有人能从他手下顺利走过五十招。

      派中诸人皆认定,二代弟子剑术之翘楚,非陵越莫属。而当问及陵越本人时,他却正色答道:“休要妄下结论,且不说戒律长老门下几名师弟剑术高超,就连我那位师弟的剑法,我也是比不过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诧异非常:“百里屠苏?那个连剑都不敢拿的懦夫,为什么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

      陵越只摇摇头,不再答言,目光望向横亘于天际远山——为什么?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位师弟,只在一旁看了片刻便能将整套剑法演练下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将屠苏收于门下,却仅仅教他最简单的剑法。

      陵越也常问紫胤:“师尊,为何连三才剑也不传给师弟?”

      紫胤只淡然回答:“你不必过问,为师自有定度。”

      陵越向来对师父从不违拗,此次却大着胆子,深深拜下:“若师尊执意不传师弟剑法,便请准许弟子来教授。”

      紫胤冷冷地道:“我几时说过不教?况且——那年屠苏跟着你早学会了玄真剑,你当为师不知?”

      陵越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石地上,一时无言以对。

      紫胤袍袖一挥:“当真胡闹!还不出去?”

      陵越兀自不愿起身:“师弟入门已有三载,难道还是不能与同门一起练剑——”

      只说得一半,便被紫胤打断:“不准。”

      “师尊……”

      “为师知道。”紫胤暗自叹息,冷冽的口气逐渐柔和下来,“此事休要再提,酉时已近,还不快去晚课?”

      陵越欲再开口,却终于只是默然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推开石门,屋外已是一片朦胧暗沉,墨蓝苍穹上悬挂着稀疏的星子,却不见月光,正是暮春时分的第一个朔日。

      百里屠苏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正用手中的肉干逗着身边的阿翔。自从天墉城里多了喂鸟的鲜肉之后,阿翔足足长大了三圈,此时蹲在地下,胖得连腿爪都瞧不见,直如一团羽毛丰满的圆球一般。

      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屠苏回过身来,唤道:“师兄。”

      额头上忽地微微一痛,却是被陵越用指节敲了敲:“少喂些,胖得快飞不起来了。”

      屠苏还未来得及答话,阿翔为了表示心中的不满和自己行动的敏捷,早已清鸣一声,扑啦啦飞至陵越面前,一双翅膀拼命拍打起来。

      “阿翔勿闹!”屠苏站起身,让阿翔蹲在自己肩上,之后冲陵越仰起脸来:“师兄,去上晚课。”

      望着屠苏眼底闪烁着期待的光彩,陵越这才想起,这一晚是妙法长老的弟子秉颀讲经授课,屠苏也可去旁听,所以才会在门外等候自己。天墉城修行向来以剑术为主,每隔五日才固定讲经一次,想必……屠苏总在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陵越略一点头,二人一同走下石阶,往经房行去。一路上,夜风低婉的吹过空旷的高台,送来春夜特有的草木清香,只听屠苏低声道:“多谢师兄,不过……不必费心。”

      陵越知道他已听到自己先前与师尊的一番对答,摇摇头,正要答言,迎面忽急匆匆行来两名弟子,冲他一拱手,道:“大师兄,妙法长老今日携弟子远游,晚课改在展剑台。”

      屠苏听闻此言,转身便往后山走,却听其中一人笑嘻嘻道:“百里屠苏,你去哪里啊?一听要练剑,怎么吓得就跑?”

      屠苏脚步一顿,却依旧未开口,另一人见状,有些不快地道:“瞧见威武长老门下的执事弟子,怎么连礼也不行一个?”

      陵越立时沉声喝斥:“秉悟、陵孝,休得胡言乱语。”

      秉悟笑道:“大师兄,这样没用的师弟,你还回护他——”

      方说了一半,便被屠苏冷冷打断:“执事弟子又算什么。”

      陵孝原本只是随意出口讥讽,此时却动了怒意:“百里屠苏,你言语无状,行止逆乱,究竟意欲何为?”

      屠苏默然无语,抬腿便撤,不防胳膊却被一只手极用力的拉住,只听陵越一字一句地道:“师弟,与我上剑台。”

      屠苏立时便明了陵越心中所想,当下摇了摇头:“师兄,恕不能从命。”

      陵越不再答言,只将双足一登,跃至半空,几下腾挪,便拖着屠苏上了展剑台。众弟子见陵越现身,纷纷道:“大师兄,今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前两天那套太虚剑只看清一招,大师兄今天全演练一遍吧!”

      陵越却是面沉如水,直步上高台,方缓缓道:“今日陵越欲与屠苏师弟一较高下,众位请稍待片刻。”

      天墉门下弟子谁不知紫胤长老收了个从不练剑的小徒弟?听闻此言,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荒谬无比,台下顿时一片死寂。

      屠苏望了陵越一眼,抽身便走,台下众弟子这时才返过神来,不由得皆嗤笑起来:“大师兄,还没比他就已经输啦!”“有这闲工夫不如再教教我们剑法。”“百里屠苏,你敢不敢接大师兄的剑?”

      屠苏听而不闻,疾步前行,忽地面前人影一闪,陵越已轻飘飘落到他身前,目光灼灼,紧盯着他:“入门三年,你未出过一剑,莫非心甘情愿被人耻笑!”

      屠苏咬牙道:“师兄,你让路。”

      “你拔剑,我便让路。”

      “师尊有令,不敢不从。”

      “我尚且不怕,你又有何惧!”

      百里屠苏深深吸气,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在陵越明亮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事物自死灰间重又燃起。

      ——这几年在天墉门下,他一直是独自练剑,受尽耻辱,莫非这一生便要如此度过?那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他抬眼与陵越对望,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即便天柱倾塌也不能摧毁的坚定。

      ——一直以来,这位师兄不仅为他撑开一片晴空,也是他一直追赶的目标,而他却在他的羽翼下呆的太久了。他向前行进的脚步永不会停,而他自己,便要在师尊的一句严规下与他划开永恒的沟壑,从此在这昆仑绝顶湮灭一生么?

      是啊,生有何惧!

      与你一战,又有何妨!

      屠苏抬起双手,缓缓解下一直缚于背上的长剑,清澈的声音响彻整个剑台:“好!屠苏愿与师兄一战!”

      陵越凝视着屠苏,嘴角微微牵动,可那笑意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肃然庄重的神情。只见他将腰间佩剑解下,不是常用的那把霄河,而是某年深冬,紫胤赠他的函灵剑。

      他这一解剑,台下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原来陵越自得函灵剑以来,对此剑极是爱护,从未在对阵中使用过,不少人甚至未见过函灵剑出鞘的模样。却不想今晚与百里屠苏比武,他竟会用上这把剑。

      而对面的屠苏将剑上所裹的麻布拆下时,又引得众人一阵笑声——那剑形状古怪,通体红黑,剑尖还断了一截,乍一看,不似是剑,竟像个烧火棍的模样。

      陵越剑尖一挑,打了个起手势,函灵剑划过暗夜,漾起一道寒水般的弧光,更映得他身姿挺拔刚劲:“你辈份小于我,按规矩让你三招。”

      屠苏双眉一扬:“不必!”说话间,一剑疾刺,隐隐夹杂雷霆之势,迫得陵越不得不还招。二人顿时缠斗在一起。

      许久以后,屠苏在想那天墉八年时光,虽被围困得寸步难行,而后来下昆仑、上蓬莱,直到生命走到了尽头,这一生意气也未改迁,一切的开端,竟始自这一战。

      而后来陵越想起那一刻,也觉得终此一生,这是他打过最畅快淋漓的一战,虽然,也是他与屠苏唯一的一战。

      夜空中剑影三千,少年身形翩若惊鸿,只闻得一声清鸣,二人双剑相交,各自向后退开。陵越脚步站定,身形巍然不动,而高台另一端的屠苏却抬手按住了头,手中的黑红断剑渐渐泛起妖异的光芒来。

      观看的众人这时才略松一口气,议论开来:“百里屠苏这小子使的什么剑法?从来没见过!”“剑走偏锋,必是妖邪啊!”“不过他竟能与大师兄斗成平手,也真不容易。”

      而人群中的芙蕖却隐约瞧出不对,上前几步,问道:“屠苏师兄,你怎么了?”

      陵越一挽长剑,漫声道:“胜负未分,你休想弃剑认输!”

      屠苏沉默不语,却是全身轻颤,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片刻后,忽将手甩开,咬牙道:“不认输!”

      一时苍穹间乌云漫卷,群星隐没,黯淡的火光下,他双目竟变得鲜血也似的艳红,身周凌厉杀气腾空,竟如火卷青天般地袭来,罡风直压得陵越连呼吸也觉得困难。

      陵越心中一惊,却分毫不惧,反而掣剑迎上前来,二人距离不过盈尺之际,屠苏忽地手腕暴翻,手中妖剑夹带着烈火般的异光直削下来。陵越纵身一跃,谁知屠苏也跟着挥剑追击,剑势之快,劲力之狠,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陵越避之不及,双手举剑相迎,却闻惊雷般一声巨响,人已被震开丈许,半跪于地,皱眉抚胸,一口黑血呕在青石高台上。

      陵越还未及调息,抬眼便见屠苏又是一剑狠斩,他咬牙抬剑一格,只听刺耳厉鸣有如玉碎,一柄锋锐的函灵剑已断成数截,脚下青石也被震得碎裂数块,凌厉剑风激荡,卷起碎石乱舞。电光火石间,血色妖剑再次直刺下来,陵越向一侧急让,堪堪避过前胸要害,那剑却直透入右肩,轻微脆响中,血珠四散飞溅,那剑竟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下。

      霎那间身躯犹如被烈火焚烧,陵越即便性情再坚韧,也忍不住低吟一声,勉强汇聚精神,哑声道:“你……你胜了!”

      台下一片惊呼声响起,芙蕖第一个掠上高台,伸手去扶陵越,却见他早已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四周漂浮着一股浓重如铁锈般的血腥气,惊得头脑几乎空白了,抬头便冲屠苏急喊:“你怎能下这样重手!”

      目光所及,却见屠苏手握长剑,衣衫上血迹斑斑,冷冷立在原地,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她,那血色双瞳冰冷的如同自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芙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向后便退,这时众弟子已一拥而上,然而瞧见陵越的惨状,竟无一人敢去拔剑。一片慌乱中,有弟子急中生智,忙飞奔去丹鼎玄黄,请了凝丹长老来。

      眼见众人一片忙乱,屠苏却只静静立在一旁,眼眸一点一点恢复原本的颜色,直到众人散尽,才颓然跪在地上,好像全身的筋骨皆被抽的干净。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的那位师兄,还用指节轻叩他的脑门,说不要给阿翔喂的太多。那时他们一同从剑塔走到经房前,风中,饱含着春日的草木清香。

      而现在……

      身旁散落一地的函灵剑碎片,那把带着血迹的妖剑早从陵越肩上拔出,被掷在地上。他手间满是粘腻的鲜血,衣衫上是点点殷红,就连拂过身体的风,也全是铁锈般的血腥气。

      百里屠苏俯下身,只觉得自己恍若身处虚空,长空,大地,皆不复存在,就连自己的神识,也一同化为虚无的空洞。他张开口,喉间却哑住了不能成声,半天,才极生涩地自胸腔间榨出两个字:

      “师兄……”

      ***

      凝丹长老推门而出的时候,一眼便瞧见紫胤负手站于石案前,他离开了多久,他便在此站立了多久,其间,甚至连姿势也未换过。

      他不禁暗自叹息一声,略一踌躇,才沉声道:“紫胤,恕我直言。陵越此次伤势沉重,中的又是我从未见过的火邪煞气,我……实在无能为力。”

      紫胤神色未变,只默然片刻,开口问道:“如今又当如何?”

      “只有听天由命,且看他自己是否能撑过去。”

      “那我便在此处等他好转,却不知是否会唠扰还虚道兄?”

      “怎会唠扰?”还虚摇摇头,又忍不住诧异,问道:“只是……你何以如此断定陵越会醒?”

      紫胤将目光投向对面石门紧闭的丹室,简短答道:“陵越是我的弟子。”

      “……那么,那个百里屠苏,你打算如何处置?”

      “暂且于后山面壁,待陵越醒来,再行定夺。”

      还虚听了,喟叹一声:“……你轻易不收弟子,为何却让这等凶神恶煞拜入门下。”

      紫胤口气淡然:“既已收了,那便收下。”

      说过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寂静的春夜中,只有长风吹拂木叶的悉索声响。

      丹室的另一端,一灯如豆,些许的微风从窗间透进来,直吹得那灯芯不住摇曳,仿佛随时便要熄灭一般。

      就在一片死寂般的黑暗中,陵越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身在一处庄严肃穆的所在,看似冰冷高大的青石墙后,却洒满了明媚的阳光,而脚下更是一片草木葱茏,令人望了,便生出祥和欣喜之意。那景致如此熟悉,正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天墉城。

      远远的,像是许多人影走动,他睁大了眼去看,只见紫胤不动声色地冲他点头,屠苏抬起修长的手臂向他挥舞,芙蕖歪着脑袋嫣然一笑,陵端不屑地一甩头发,陵隐苦着脸央求他教他剑法,每一人,每一事,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刻在脑海深处。

      陵越心中惊喜,加快步子向前赶去,可是四周景致忽然突兀地一变,天地间竟全透出火焰般的暗红颜色来。而他躺在地下,肩侧还插着那把妖异的长剑,面前的百里屠苏目光空茫地望向远方,眼底是一片冰冷的艳红。鲜血顺着他的手蜿蜒,又从剑上滴落下来,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那一刻的光阴漫长无比,似乎每一点鲜血滴落,都隔了数百年。

      不知这样反复了多久,肩上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剧痛,终于让他的神智逐渐清明过来。他倏地睁开双目,梦中诸多幻象一齐如烟水般散尽,映在眼底的,是清晨那澄澈到几近透明的朝阳。

      回想之前梦中所见,陵越竟不知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个才是现世。他有些困惑地呆了一会,正想要坐起身,然而刚一动,剧痛猛然自肩上传来,瞬间蔓延全身。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又躺了回去,待那疼痛稍减,背上额间已渗出一层冷汗。

      ——原来,并不是梦。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师弟他为何会……

      他心中刚刚转念,门外忽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带着担忧少女声音响起:“大师兄,你醒了吗?”

      “芙蕖……”他勉强张口,然而几乎发不出声音,只在唇间微微翕动了一下。下一刻,便见石门猛地被打开了,阳光毫无忌惮地洒进来,将整个丹室映得明亮。

      芙蕖双手扶着门,一脸的惊讶和欣喜,眼角隐约还带着泪痕,有些语无伦次的道:“大师兄,你,你,你终于……”说到一半,眼圈便红了,忽地转身,向外便跑,“我去喊执剑长老过来!”

      “芙蕖,执剑长老刚歇下,也不急在这一时。”随着话语声,还虚道长缓缓踱进屋中。

      陵越瞧见,立时晓得自己定是被凝丹长老所救,刚要起身行礼,还虚却将手一抬,蔼言道:“不必起身,你——”

      一句话未说完,门外忽地涌进来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大师兄,你好些了?”“身上疼不疼?”

      陵越刚一摇头,还虚已气得白须都扬了起来:“都进来干什么?出去出去!”

      “还虚师伯,大师兄好不容易醒来,我们进来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吵保证不吵!您别赶我们走。”

      还虚无奈的一捋长须,挥挥手放行,几人立刻围到陵越身边,瞧着他不做声。陵越只觉得好笑,强自打起精神,慢慢开口,低声道:“不必挂心……”只说了这几个字,呼吸便有些急促。

      “大师兄,你别逞强了。”芙蕖手捧着水碗,又走上前来,“你重伤不醒,连执剑长老都担心的不得了,几天没睡,后来还是还虚师伯说你好些了,他才肯去歇一会。”

      “师尊,他……”陵越心中一暖,又觉得惭愧非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才又问:“怎么……未见师弟?”

      “大师兄,你还提百里屠苏那小子干什么!”陵隐在一旁愤愤地一拍桌子,“他把你伤的这样重,再见到他,我铁定要揍他!”

      靠在石柱边的陵端嗤笑一声:“就你,还敢去打他?我看这个小子八成是个妖怪,被长老困在山上的吧。”

      “就是,他那身邪乎的功夫,不知从哪学来的,总之不是咱们天墉的。”

      陵越微一摇头,声音虽低哑模糊,却依旧有几分气势:“……休要胡言!”

      “大师兄,你还要回护他?”

      “这样丢脸的同门,以后不必再理会他!”

      “逐出门墙都算轻了!”

      陵越心里本就混乱,这时听着众人议论纷纷,直吵得他头也开始作痛,索性闭目不再开口。最后还是芙蕖喝了一声:“你们都别说了!屠苏师兄……不会像你们想的那样。他……”说到这里,忆起那一夜的情形,依旧后怕不已,摇了摇头,咬住了下唇。

      待众人散去,陵越心中依旧茫然一片,比武的结果,全然超出他预料之外,想到众人晦莫若深的言语和神情,他既是焦躁,又是心惊,再想到师尊,更是愧疚异常,种种情绪一齐涌上来,偏偏全身像是要散架一般,连说句话也困难,只能在榻上静静呆着。

      眼见阳光从东边的窗棂移走,又渐渐移到西边,陵越恍惚间又昏沉过去,然而在梦中也并不安稳,无边无尽的红莲业火,仿佛要焚尽一切般的灼烧着他每一寸筋骨,他痛得全身轻颤,连神识也模糊了,却依旧下意识的咬紧牙,不肯露出半分软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衣衫轻微的响动间,一人沿榻坐下,沉默着将他上身扶起,单手抵在他的背上,将一股平和清正的灵息送入他的体内。

      陵越精神略振,心中却不知为何,竟微微一酸,开口低声道:“多谢师尊,弟子……”

      紫胤只淡淡地打断他:“休要说话,凝神疗伤。”

      陵越依言闭口,将师尊的清净灵息导入四肢百骸,慢慢的,思绪逐渐清明,身上的剧痛也平复了许多。此时,恰好紫胤也将手掌移开,站起身,负手静立在窗下。黄昏的霞色朦胧,映得他原本冷冽的面孔也柔和了些许,却是看不清神情。

      陵越先前一心想知道事情缘由,然而这时见到紫胤,心中的疑问一齐涌上,千言万语,不知该说哪一句,更不知要问些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问道:“师弟现在可有大碍?”

      “正于后山静修思过。”

      “师尊……”

      “仍是挂心屠苏?”

      陵越点了点头。

      “为师知道你心中疑虑,屠苏之事,若有机缘,日后自会与你分说。”

      “是。”

      “这些年来,为师多次命你收敛性情,你却从不曾放在心上。莫非定要铸下大错,才知悔改?“

      陵越无言以对,只深深拜下:“弟子今后定会谨言慎行。”

      紫胤微一摇头:“这话不说也罢!你自去反省。”说罢,将袍袖一拂,转身离去了。

      那时天色已暗,陵越默默在地下跪了良久,方抬起头来,只见朦胧星光中,升起一弯浅金的月牙,浅淡的仿佛最温和的微笑。无论发生何事,月亮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由缺到圆,再由圆到缺,从不曾更改,只是,不知在思过崖上的屠苏,是否也在望着那同样的一轮新月。

      ***

      日子寂静无声地划过,当陵越能够下榻行走时,又已是半月过去。

      四月末,天气渐转炎热,重午将至,即便与世隔绝如天墉城,也在梁柱房门上悬挂了艾草,熏风一吹,香气便四散到各处。

      派中弟子渐渐鲜少提及百里屠苏,即便偶尔说起,也是一副厌恶而惧怕的神情,那一晚的情形,深印在众人脑海里,仿佛真的将他当作了一只会择人而噬的怪物。

      陵越时常会想,假如当初不逼迫屠苏出手,现在的情形定不会是如此。可在那时……为何师尊不教授师弟武学,为何屠苏三年以来未出一剑,他却根本未加多考虑。于他而言,武学无关输赢,无关面子,只要能率性的比试一场,便比什么都好。然而,在他看来仿佛无足轻重的事情,于屠苏而言却全然不同的。

      时间永不能回到过往,即便是能够从来一次,陵越和屠苏也必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在那一刻,他们都不能预料到以后的结果,从未经历世情的少年,仅凭意气拔出手中三尺长剑,还不知何为愁怨,何为恨悔。

      陵越慢慢穿过前山,往思过崖的方向行去。躺了这么多天,武艺荒废不少,连筋骨都要生锈了,往常可以轻松一跃而上的高崖,今日走到一半,竟还有些不支。

      远远望见一人飘然下峰,身姿有若谪仙,陵越心中一惊,忙藏到山石之后。却听那人轻哼一声:“躲什么?陵越出来。”

      师尊有令,陵越不得不现身,俯身行礼,心中却颇有些忐忑。

      “我几时准你来的?”

      “师尊并未准许,是弟子想去探望师弟。”

      “……也可。”

      见师尊答应得如此爽快,陵越反倒觉得诧异,行了一礼,方要迈步,忽听紫胤又轻叹一声:“如今天墉上下,怕是只有你,还将屠苏视作常人。”

      “弟子并未觉得师弟与常人不同。”

      “屠苏确是身怀特异……为师至今,也无法观透。”

      陵越默然片刻,又道:“师尊常教导弟子,万物皆平等。无论屠苏如何,于弟子而言,他都是我的师弟。”

      紫胤微微颔首:“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陵越又行一礼,继续向峰顶前行去。

      此时已入初夏,放眼望去,思过崖上一片浓翠,那个还有些瘦小的身影,正坐在树下,呆呆望着天边的云起云灭。

      陵越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屠苏这才一惊,偏过头望向陵越,只过了很短暂的一会,便默然垂下眼睫,又将头转了回去,这些年,在天墉城生活过的痕迹,渐渐被点亮的双眼,仿佛又变回了昔日那一片深黑的空茫。

      他不说话,陵越便也不开口,只在他身边坐着。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屠苏极低声的道:“师兄,你没事就好。”因为许久不曾开口说话,语声都显得有些凝涩。

      陵越盯着天边,一字一句地道:“怎会没事?入天墉这些年,我第一次被人打败,总有一天,会讨还回来。”

      听到此话,屠苏有些不可置信地将脸抬起,面上的神情像是在绝望的黑夜中,见到了一丝星光。

      “可是我……”他想说,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他也想问,师兄是否也会从此将他看作妖邪。然而他的目光与陵越相接之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再说,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因为,他清晰的看到,陵越望向他的目光中,含着了然的笑意,除此以外,与从前并无不同。

      屠苏慢慢点了点头,答道:“好。日后定会再与师兄比试。”说到一半,声音竟梗住了,忙举起胳膊掩住脸。

      而陵越只是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屠苏无声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陵越的膝上,过了一会,陵越便感觉到,膝上被冰冷的水点浸湿了。

      这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平日里总是那样坚强,却在这样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下午,将心底所有的伤心难过,恐惧不安,全部随着泪水无声地倾倒出来。

      “师兄……我最近想到很多以前的事,可是,又都记不清。”

      “嗯。”

      “或许,你该叫我韩云溪才对……”

      陵越并未多问,只伸手抚了抚他的短发,平静地道:“我在遇到师尊之前,也并不叫‘陵越’。可我现在是陵越,而你,是百里屠苏。”

      那一刻,微风拂过,枝叶轻摆,阳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无数斑驳的绿荫。

      屠苏沉默着,而后慢慢点了点头。

      -凤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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