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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篇、星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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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星汉
BGM:顾影琼扉
“陵隐,此人已无生机,停手吧。”陵越的声音与窗外的风雨交杂在一起,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疲倦。
琴川医馆中灯火昏黄,陵隐跪坐在身躯早已冰冷的少女身前,依旧试图撬开她的嘴,为她灌下药去。
“陵隐!”陵越语声抬高几分,眉微微皱起,按住他的手臂,“无用之事,做有何意!”
陵隐这才仿佛刚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恍惚,含着说不出的绝望难过:“大师兄——我……”
陵越一把将他拽起,朝前便走:“死者已逝,这解病万灵丹,是要留给生者的。”
“……是。”陵隐闭目颔首。话音方落,只听门口响起一阵爽朗笑声:
“说得好!这话才是正理。”
陵越侧头,见门框上斜靠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三、四十岁年纪,脸上身上尽是数不清的疤痕,明明该是丑陋不堪才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却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他这几日因琴川疫病之故,来往奔波于医馆间,曾多次见过此人,常听人唤他作向天笑,便冲他一点头:“向兄。”
“快到午夜了,朋友还不走?”
“彼此彼此。”
向天笑哈哈一笑,将手一挥:“不和你多扯了,这见鬼的疫病不知啥时候过去,各求多福吧!”说着,一步跨入门槛,与陵越错身而过。
陵越也不与他多言,自领着众位天墉弟子前去救治病人。还未过得一时半刻,又听门外咚咚咚一阵匆忙脚步声一路传来,随着“哎哟”一声,有什么重物扑地一声摔在地下,回头看时,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门槛绊倒在地。
向天笑几步奔过去,一把扯起他:“小兔崽子,着什么急?”
那少年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急匆匆地喊道:“哥,沿海镇子上的吉罗香都卖干净了!”
“啥?”向天笑瞪大了眼,“现在还剩多少?”
少年从怀中取出个包袱:“就这些了。”
“有多少就先用多少!用完了再想办法!”
陵越在旁凝神听了片刻,便走上前来,问道:“向兄,可有为难之处?”
向天笑还未及答话,那少年已开了口:“大哥,这个吉罗香是防疫病用的,现在全卖没了,你说该怎么办?”
陵越不禁动容:“此香……竟有此功效?”
“哎,什么功效!”向天笑挥挥手,“要是染了病,就一点用也没有,没病的倒能防病,比不上你们那个啥灵丹的。”
陵越微一思忖:“疫病未蔓延至沿海一带,莫非全是因它?”
“没错,我们兄弟俩也是听说琴川情况严重,所以才过来看看,结果,唉!”
“既如此,在下可与众同门御剑前往各处,收集此香。”
少年叹了口气,摇摇头:“没用的,这香是南海暹罗国来的,从来都是给皇帝老儿的贡品,民间能收集到的太少了。”
向天笑一拳捶在案上:“狗皇帝,疫病这么严重,也不见他派人马过来!自己倒会享福!”
几人正一筹莫展时,却见另一边陵阳陵卫等人走了过来,言道:“大师兄,我们今早从海边过来,倒看到来了不少大海船,不知可有从南边运来的香——”
向天笑听闻,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没错。可他们要是不卖,也没法子啊……”
向天笑却不理会那么多,起身招呼那少年:“弟,快走!现在去,早上就能到。”
陵越亦站起身来:“我师兄弟三人,愿与向兄同去。”
向天笑回身冲他一哂:“你个小道士,知道老子要去干啥吗?”
“自然。”陵越长眉一扬,却不点破,只道:“救人要紧。”
“好!有意思!”向天笑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分亲近赞赏之意,“咱的名字想来你也知道了。”说着,顺手一拍身边少年的脑袋,“这是俺结拜兄弟延枚!朋友也报上名来吧,好一起干事!”
“天墉城陵越。”
“陵阳。”
“陵卫!”
一语毕,几人便同朝着门外风雨飘摇的夜幕中走去。
***
一路御剑南行,不多时便到了海岸。
码头上正如陵阳所说,停了一排大海船,临近午夜,船上却还是灯火通明,众船员工匠忙着卸货收帆,甲板上与白天一般的喧闹。
向家兄弟双脚一沾地,向天笑便乍舌道:“本来以为和百里小哥他们去一趟仙山,啥新鲜玩意都见过了,没想到在天上飞,还是挺有趣!”
陵越不禁道:“百里……?”
延枚嘿嘿笑道:“是啊!身边跟着一只鹰的大哥,可威风了。”
陵越未加多问,只微一展颜:“原来如此。”
向天笑盯着不远处的大海船,见码头上一列官兵梭巡来去,心中早有计议,当下吩咐道:“弟,你等会上前搭话,老子去找以前那帮弟兄们,要是能弄到香,就罢了,要是弄不到,你马上吹哨子。我们在前面大闹,三个小道士身法好,趁乱偷偷溜进船去把香弄出来,这样可好?”
延枚听了止不住窃笑:“哥,你可真是打家劫舍的老手。”
“那是,也不看看老子当年是干啥起家的!”
陵越没想到向天笑看似粗豪的一个人,却半点也不鲁莽,细想了一遍安排,便点头应允。
陵阳与陵卫对望一眼,心下都颇有些犹豫,却听陵越沉声道:“此举关乎琴川居民生死,待回山后,再去请罪不迟。”
二人心中一凛,齐声答应:“是!”
向天笑一摆手,身形没在黑暗之中。延枚从怀中取出一块香,抛给陵越,笑嘻嘻道:“就是这个,别拿错了。”而后径直朝码头上走去。
还未行到船前,便见两名官兵将长矛一架,喝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延枚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买些吉罗香,那官兵却不为所动,只冷着脸道:“船上都是进上的贡物,谁管你是死是活?快滚吧!”说话间,还顺势踢了他两脚。
延枚磨了半晌,眼见不成,只得离开,一脚跨下码头,忽将食指放于唇前,用力一吹,清亮哨声响动天地。随着那哨音,忽闻呼喝声大作,无数渔民打扮的汉子从黑暗中冒出,将那海船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身形彪悍,穿着粗布短打,面上也蒙着布巾,瓮声瓮气道:“快把船上的值钱玩意都交出来,不然休怪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船上的船员有些常年出海,见这阵势早吓得双腿抖如糠筛:“是……是东海海寇!”
众官兵却是不惧,只大喝道:“什么狗屁海寇!敢打朝廷贡物的主意,还不快上,挑了这群鼠辈!”
那蒙面首领嘿嘿一笑,撩开左边衣袖,露出木制手臂,一拉机括,五指朝后翻开,手臂竟徒地伸长尺许,只闻砰一声巨响,一枚火炮从中激射出来,落在甲板上,顿时砸得木屑纷飞。
众官兵这才变了颜色,手持兵刃一拥而上,一时那码头上金铁之声大作,一团混战。
另一边,陵越等人趁着无人守护,顺利潜入船舱中,沿途见无数金玉象牙等物在舱底堆积如山,不由得暗叹。
待寻得那存香料的舱室,迎面便闻异香扑鼻,目中所见,各色南海奇香囤了满满一室,便是下辈子也用不完。
陵卫忍不住怒道:“这么多香,用来烧火都够烧一整年的,拿来干什么用?!”
陵越一拍他肩:“休要多言,正事要紧。”
三人凭着延枚给的样式寻得了吉罗香,用外衫包了,正要撤出时,陵越却忽然拔出剑来,在舱壁上唰唰划下一行大字,而后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扬眉道:“走吧!”
陵阳和陵卫二人见了不免失笑:“真是大快人心!”
三人回岸上与延枚会合,只见他又吹出一声哨响,缠斗一团的众海贼即刻一哄而散,徒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官兵在甲板上面面相觑。
那官兵首领被向天笑斩断了裤带,提着裤子气急败坏嚷道:“大胆狗贼,还不去给我追?”
身边有下属劝道:“将军,那伙贼人必是不敌,全作鸟兽散了,咱们已大获全胜,又没缺失东西,何必追赶?”
那官兵首领原本也是装模作样,听闻此言,便顺着台阶爬下,挥手作罢。
及至第二日盘点货物时,方发现值钱珠玉一分不少,唯独缺了几匣吉罗香,藏香的舱壁上亦用剑尖刻了一行苍劲大字——
“香压舱底,岂不可惜?不如取之为民所用。多谢赠香盛情。”
这边官府如何收拾烂摊子不提,那边向家兄弟与天墉城诸人已回了琴川,将吉罗香分发下去,一段时日之后,疫病蔓延之势便逐渐控制住了。
向家兄弟准备返回东海,天墉城诸人则要沿江西行,沿途继续相助沾染疫病的市镇,临别前一晚,众人在酒楼聚首,提起前段时日一同夺取吉罗香之事,不免又是相视大笑。
向天笑举着长烟枪,靠在窗边笑道:“好不容易把这鬼病控制住了,真是大喜事啊!”
陵越却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灯火:“病者已逝,未能挽救,又何喜之有?”
向天笑用烟杆虚点他:“你这人奇怪的很!一会儿好像能看的开,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的说这种话,人死都死了,无非是能救一个救一个呗!”
“向兄所言极是。”陵越一语带过,随即问道:“不知向兄在仙山有何见闻,可否说来听听?”
提起此事,向家兄弟顿时眉飞色舞,从雷云之海说到龙绡宫,从沦波舟说到宛渠国,从百里小哥说到千觞兄弟,当真是常人未闻未见,精彩绝伦。
陵越则一直正坐倾听。
待到更深露重,杯倾茶残,众人方才下了西楼,那时向天笑又道:“以后要有机会去青龙镇,一定教你们见识一下咱兄弟的沦波舟!”
“自会前去唠扰。”陵越颔首应允,随即拱手与向家兄弟拜别。
那时陵越并不晓得,其实他很快便会去一趟青龙镇。
***
沿江一路西行时,又是深秋,层林浸染,夹岸火枫红过半条江水。许多故人旧友来了又去,去了却又能听闻消息,实则从不曾远离,从不曾消逝。
进入蜀地时,接到芙蕖寄来的书信,言紫胤长老已出关下山。
几日后便收到紫胤的亲笔书信,那时陵越已至白帝城,顺着山脚沾满绿泥的青石台阶一路上行,不多时,已登上山顶的观星台。
一弯新月,星子遍苍穹,银亮天河曳过天际。夜色之下,蓝白袍角随风而扬。
陵越在那人身后单膝跪下,唤道:“师尊。”
紫胤并未转过身,只低声言道:“起身罢。”
陵越依言站起,立于紫胤侧后,师徒二人良久未开口说话。
从紫胤入关到出关,不过短暂八九月时光,然而有好多事情,都变得与以前不再相同。
不知过了多久,紫胤方开口道:“为师出关后,听掌门与众长老提起你所作所为,甚感欣慰。”
“这是弟子应做之事。”
紫胤这才转过身来,明亮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双眼望着陵越,缓缓问道:“应做之事,是否也是想做之事?入门这些年来,你可曾真正想明白过?”
陵越回望着面前的师尊,目光未有一丝躲闪犹疑,未再开口,只点了点头。
“许多年前,也曾有人问过为师相同之事。”
“那时师尊如何回答?”
“无需回答。”
陵越心下一震,低声道:“正是。”停了片刻,又问:“师尊何以有此一问?”
紫胤负了双手,望向山下点点灯光:“近日见到屠苏,他曾有言:‘愿亲手选择怎么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是以为师在想,是否昔日在门中,太过苛责你们?”
“并非如此。不过……确是下山历过世情,方明了该如何度过此生。”
“那么陵越,你心中可有憾悔?”
“……无悔,却有憾。”
“有何憾?”
“与师弟同门八年,却未再比试一场。”
紫胤望着他,目光中仿佛含着半分笑意:“你似乎收敛许多,却又和为师当初遇你之时,没半分差别。”
“……是。”
“想必你已知晓,为师已将屠苏逐出门墙。”
“师尊与师弟心中所想,弟子亦能猜到一二。”
“……你确比为师更了解他。”
“掌门曾对弟子言,师弟体内煞气,乃是经年累月。昔年弟子一直希望师尊能明言此事,如今……却不必了。”
紫胤微微点头,转言道:“掌门有意传位于你,三年之后举行仪式。到那时,为师不会再居执剑长老之位。”
陵越心中一惊,下一刻却又明了,便点了点头:“弟子知晓。”
此言一毕,师徒二人便又沉默下来。
良久,紫胤忽地长长舒气,言道:“山城夜色,不观可惜,今晚畅游一番,明日便回天墉罢。”
“是。”
师徒两人联袂下了观星台,但见夜色已深,长街之上灯火如昼,游人似织,俗世间的温暖之意扑面而来,江边的阑干上已系了许多各色花灯,原来,再过不到十日,便是仲秋。
月总是常缺常圆,然而,人常散乃是寻常,常聚却是极不易。
第二日,两人同归了天墉城。此时,与陵越外出的众弟子已先一步回山,陵端因行止逆乱,被逐出门墙,除此以外,再无它事。
日子慢慢过去,时值多事之秋,江南疫病方平,沿海潮汐又起。陵越于掌门处自请下山相助,正待回房整装时,却听闻百里屠苏回山了。
那时候,榣山凤来,蓬莱旧事,少恭长琴,焚寂邪火,玉横魂光,巫咸千觞,祖洲仙芝……种种过往一一相对,水落石出,再无半分迷障。在陵越听闻屠苏归山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明了,对自己的这位师弟而言,这一切都将会走向终结。
紫胤与屠苏在剑塔之外对答,坚定的话语声穿过石墙透入屋中。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恳请师尊成全!弟子拜谢师尊!
陵越隔门听到,心中有欣慰,有感慨,有遗憾,亦有难以觉察的哀伤,种种情绪一齐涌上来,胸腔之中反而觉得一片空荡荡的,而后全部沉静下来,化作与昆仑绝顶的天空一般的澄澈明晰。
良久,紫胤终于推门入了石室。
陵越在他身侧单膝跪下,言道:“弟子也恳请师尊成全师弟!”
紫胤摇头长叹一声:“陵越……你也要劝为师替屠苏解封?”
“弟子深知……有些事即使不能为,亦要为之!若师尊处于相同境地,必也会做此决定。”
紫胤不禁动容:“即便蓬莱崩塌、魂魄散尽,亦无悔很,即便天墉结界溃毁、风雨飘摇,亦要持守一方……吾生平只收过两名徒弟,为何……各个皆是如此?”
“请师尊成全!”陵越深深拜伏于地。
紫胤一拂长袖:“为师自会与掌门商议。若得允可……便由你告知屠苏,明晨在祭坛等候。”
“是。”
***
“大师兄,你说你说,屠苏师兄三年后一定会回来的吧?”
“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哪儿啊?你去过吗?”
“嘻嘻,让我猜猜,下次比试,你们谁输谁赢?”
“大师兄,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说话……也不理芙蕖……”
是谁的声音,近了又远了,如风一般的逝去。
是谁的身影,来了又走了,缥缈不定好像天边的流云。
曾一起共载一剑,曾一起乘风破云,曾一起斩妖除魔,曾一起度过青葱岁月,他唯一的师弟,他唯一的兄弟,即刻将要启程,去奔赴那必死的杀劫。
三年之约。
整个天墉城中,只有他陵越,他的师弟百里屠苏,还有他的师尊紫胤知晓,那是个永远都无法完成的约定。
第二天,昆仑山巅上阳光明媚,阴云全笼罩在东南海岸,陵越再次与众位同门跨出山门。于半山腰回头望时,只见晴空中两道剑光冲天而起,一道青碧的有如最澄澈浩然的正气,一道血红的仿佛最深不可测的命运,龙吟般的剑鸣之声响彻天际。
他晓得,那会是天墉城自昔至今最精彩的一场比试,也是他生平最惦念、最敬慕、深深刻在灵魂深处的两个人正在对剑交战。
他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折回身,几乎想奔回山门去观战。
然而前面有人在唤他:
“大师兄,请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
一句话让陵越猛然警醒,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全部重新归于心里。
于是他疾步下了昆仑山,那长剑清鸣与冲天剑气,在他背后渐渐的远了。
-星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