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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诗心剑胆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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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冬阳正暖。
满厅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明身上。
冬阳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寒梅。
任慈的质问还在空气中回荡,带着毒刺般的讥讽。李玄的目光平静却深沉,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老翰林捋着胡须,眼中既有期待也有担忧——他爱才,但更明白这厅堂之中,才华有时反而是祸端。
花明缓缓抬起眼。
她没有看任慈,也没有看李玄,而是望向厅堂正上方悬挂的一块匾额。乌木鎏金,上书四个大字:
“慧心绣骨”
那是昭华王朝开国皇后亲笔所题。据说那位皇后出身绣户,凭一双巧手、满腹诗书,辅佐太祖平定天下。这锦绣坊,便是她为天下女子留下的产业之一。
“诸位大人、夫人,”花明开口,声音清泠如碎玉,“小女子这首诗,的确不是十六岁闺阁女子该有的心境。”
她顿了顿,看见任慈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但请问在座各位,”花明的目光扫过全场,“谁规定,十六岁的女子,便不能经历沧桑?谁规定,闺阁之中,便不能知晓人间疾苦?”
任慈的笑容僵住了。
“三年前,家父蒙冤远谪,家道中落。”花明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母亲一病不起,家中积蓄耗尽。寒冬腊月,我曾当掉最后一件棉袄换药;三更半夜,我曾跪遍京城医馆门前。”
“冰封三载骨犹寒——”她轻声念出第一句,“这寒,是真实冻过的寒。雪压千枝泪未干——这泪,是亲眼看着母亲咳血却无钱医治的泪。”
厅中几位夫人动容了。她们锦衣玉食,何曾想过这等困顿。
“至于‘柳暗岂无新叶发’,”花明继续道,“诸位可知城南有株百年老柳?去岁遭了雷火,半边焦枯,人人都道它活不成了。可今春我去看时,焦枝旁竟冒出新芽,嫩绿如翠。”
她看向任慈:“任小姐锦衣玉食,自然不懂——这世上有些生命,越是绝境,越要活出个样子来。”
任慈的脸色由红转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后一句‘东风已过玉门关’,”花明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这不是我写的,是家父三年前离京时,念给我听的。他说,无论冬天多长,东风总会来。我信他。”
她说完,微微欠身:“小女子解释完了。若诸位仍觉得这诗不配魁首,那便罢了。金银有价,清名无价。家父教导,宁可清贫自守,不可违心逐利。”
满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老翰林忽然拍案而起:“好!好一个‘宁可清贫自守,不可违心逐利’!花清源教得好女儿!”
他转向坊主,肃然道:“坊主,今日这文魁奖,若是给了别人,老夫从此再不踏足锦绣坊半步!”
这话太重了。坊主连忙起身:“翰林公言重了。花姑娘这诗,这气节,当之无愧。”
她示意侍女:“取奖金来。”
两个侍女捧上托盘。一个盘子里是五十两一锭的金元宝——金针奖。另一个盘子里是百两银票,叠得整整齐齐——文魁奖。
花明看着那些金银,心头百感交集。有了这些,母亲至少一年药钱不愁,或许还能请到更好的大夫……
“慢着。”
任慈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少了些锋芒,多了些别的什么。
她走到花明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复杂:“花姑娘,我承认,你的诗……很好。绣艺也的确在我之上。”
这话出乎所有人意料。任慈何等骄傲,竟会当众认输?
“但是,”她话锋一转,“诗绣双绝,未必是福。今日你出了风头,明日便可能招来祸端。这道理,你父亲没教过你吗?”
花明直视她:“教过。家父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他也说,若人人都怕摧折而不敢成材,那这世间便只剩灌木丛了。”
任慈怔住了。
许久,她忽然笑了,笑声里竟有几分自嘲:“好,好一个花清源之女。”
她不再多说,转身向坊主一礼:“今日扰了雅兴,任慈告退。”
说罢竟真的带着丫鬟离去了,留下满厅面面相觑的宾客。
坊主松了口气,连忙打圆场:“既然任小姐有事,那咱们继续。花姑娘,请领奖。”
花明上前,却只取了银票,将金元宝推了回去。
“坊主,金针奖,小女子不能要。”
“为何?”
“今日我来,本是应征绣娘。”花明坦然道,“既然拿了文魁奖的银子,便不能再要绣艺的奖金。否则,岂不是贪得无厌?”
坊主眼中闪过欣赏之色:“那绣娘之位……”
“若坊主不弃,小女子愿从普通绣娘做起。”花明认真道,“家母病重,我需要一份长久生计。至于高级绣娘的职位,请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她看向帷幕后——那些少女眼中既有羡慕,也有失落。
坊主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周管事,带花姑娘去后院‘听雪轩’。从今日起,她便是听雪轩的专属绣娘,月钱……照高级绣娘的双倍给。”
“坊主?”周管事愕然。
听雪轩是锦绣坊最好的绣房,历来只给宫中供货的顶尖绣娘使用。花明一个新人,何德何能?
“照做便是。”坊主摆摆手,又对花明笑道,“花姑娘,老身平生最敬重有风骨的人。你父亲……可惜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花明心上。
领了银票,签了契约,花明被周管事引着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后院深处。
这里与前面的繁华截然不同。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几株老梅正开得灿烂。尽头一座独立小院,门匾上写着“听雪轩”三字,字迹清瘦孤峭,不似坊主手笔。
“这是锦绣坊第一任坊主,也就是开国皇后的关门弟子所居之处。”周管事推开门,语气恭敬,“后来历代坊主中,只有绣艺最高者才能入住。已经空了……十年了。”
院中简洁雅致。三间正房,东厢是绣房,西厢是书房,正厅摆设简单,唯有墙上挂着一幅绣像——是个女子背影,立于雪中赏梅,竟与花明今日所绣意境有七分相似。
“这位就是初代坊主,慧净师太。”周管事合十行礼,“她晚年在此修行,据说绣出了《无量寿经》全文,一百零八卷,字字如粟,可惜失传了。”
花明看着那绣像,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坊主让你住这里,是莫大的器重。”周管事意味深长地说,“但也意味着,你会成为众矢之的。锦绣坊三百绣娘,盯着这听雪轩的,不在少数。”
“我明白。”花明点头,“多谢周管事提点。”
“另外,”周管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坊主给你的。她说,你看完便知。”
说罢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院门。
花明独自站在院中,梅香幽幽。她拆开信,只有两行字:
“三日后戌时,城南槐花巷第三户,柳氏等你。”
“勿带旁人,勿告他人。”
槐花巷。柳氏。
父亲信中提到的那个人!
花明的手微微颤抖。她将信纸凑到灯前,仔细查看——纸是普通的竹纸,墨是寻常松烟墨,字迹工整但刻意板正,看不出写字人的特征。
坊主怎么会认识柳嬷嬷?又为什么要帮她传信?
是陷阱,还是真的援手?
她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无论是不是陷阱,她都必须去。父亲说过,柳嬷嬷曾受外祖母大恩——这是目前唯一明确的线索。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花明警觉地转身:“谁?”
“是我。”
门被推开,玄衣青年立在门外。暮色为他镀上一层金边,眉眼愈发深邃。
李玄。
他竟没走?
“四殿下?”花明后退半步,行了一礼,“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李玄走进来,很自然地打量起院子,“听雪轩……坊主果然看重你。”
“殿下有事?”花明保持警惕。
李玄转过身,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探究、审视,还有一丝花明看不懂的情绪。
“你今日那首诗,”他缓缓道,“最后两句,‘莫道冬深春信远,东风已过玉门关’——真是你父亲念给你的?”
花明心头一紧:“是。”
“何时?”
“三年前,他离京那日。”
李玄沉默了。他走到那幅绣像前,看了许久,忽然道:“你可知,开国皇后晚年,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花明怔住。
“昭华立国第三年,北境大旱,饿殍遍野。朝中大臣都说,这是天罚,建议迁都。”李玄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皇后力排众议,说‘莫道天灾无可解,人定胜天终有时’。她变卖所有首饰,亲赴北境赈灾,三年方回。”
他转身看向花明:“你今日的气度,颇有她当年风范。”
这话太重了。花明连忙低头:“殿下谬赞,小女子不敢当。”
“不是谬赞。”李玄走近一步,花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花姑娘,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一些。”
花明猛地抬头。
“三年前那场冤案,牵涉甚广。”李玄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暗中查过,你父亲是被人陷害。但对手太强大,我那时……还无能为力。”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花明的心跳得厉害。
李玄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花明。
那是一支白玉簪。簪身素净,唯有簪头雕成含苞的莲花——竟与母亲给她的木簪,形制有八分相似。
“这是……”
“我母妃的遗物。”李玄淡淡道,“她临终前说,若他日遇见能对得上‘柳暗花明’下联的女子,便将此簪赠她。”
花明愣住了:“下联?”
“我母妃生前最爱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李玄看着她,“她说,这世上能对出下联的人,便是她要找的人。”
花明下意识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话音落,她自己都怔住了——这不正是她诗中的句子吗?虽然改了一个字。
李玄眼中闪过一丝光,快得几乎抓不住:“果然。”
他将玉簪放入花明手中:“收好。日后若遇危难,持此簪到城西‘漱玉斋’,自会有人帮你。”
“殿下,这太贵重了……”
“比起你父亲当年救我母妃一命的恩情,这不算什么。”李玄打断她,“你父亲没告诉你吧?昭华十年,宫中走水,我母妃被困火场,是你父亲冒死冲进去,将她背出来的。”
花明彻底呆住了。父亲从未提过!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躲在柱子后,看得清清楚楚。”李玄的眼神悠远,“你父亲满脸烟灰,手臂烧伤了,却还在安慰哭泣的母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有舍己为人的君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所以三年前他蒙冤,我暗中调查,却屡屡受阻。直到上月,我才查到‘隐龙会’这个名号。”
隐龙会!
花明浑身的血都凉了。李玄也知道隐龙会?
“看来你父亲给你留了东西。”李玄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应,“花姑娘,听我一句劝:暂时不要深查。隐龙会的势力,远超你想象。你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强大起来。”
“强大?”花明苦笑,“我一介女子,如何强大?”
“女子又如何?”李玄正色道,“开国皇后是女子,现任坊主是女子,你今日见到的那些绣娘、医女、甚至街头卖菜的大娘——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个世道。”
他深深看了花明一眼:“你比你想象中更强大。今日在厅上,面对任慈的刁难、满堂的质疑,你半步未退。这份胆识,许多男子都不及。”
花明的脸微微发热。
“三日后,”李玄忽然道,“城南有个诗社集会,不少清流文士会去。你若想查你父亲的案子,那里或许能听到些消息。”
他说了个地址和时间,正是柳嬷嬷约定的同一晚,但时辰早了半个时辰。
是巧合,还是……
“殿下为何帮我?”花明终于问出这句话。
李玄站在门槛处,回头看了她一眼。暮色完全降临了,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因为我相信,”他说,“这昭华王朝,需要像你这样的人。需要人记得,什么是风骨,什么是公道。”
他走了。
院子里又剩下花明一人。她握着那支白玉簪,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
烛火跳动,墙上的绣像在光影中仿佛活了。那个雪中独立的女子背影,似乎微微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花明忽然明白,从她当掉玉佩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转动了齿轮。
父亲、隐龙会、柳嬷嬷、李玄……所有线索交织成网,而她就站在网中央。
窗外,夜幕降临。
远处传来打更声:戌时了。
三日后的戌时,槐花巷。
她将握紧玉簪,眼神渐渐坚定。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坦途,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在火场中背出皇子妃的、她记忆里永远正直磊落的父亲。
与此同时,锦绣坊最高的观景楼上。
坊主凭栏而立,望着听雪轩的方向。周管事垂手站在身后。
“坊主,四殿下进去了两刻钟。”
“嗯。”坊主点头,“他果然来了。”
“您真的觉得,花明是那个人吗?”
坊主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夜空中的新月,许久才道:“三十年前,师父临终前说,下一个住进听雪轩的人,就是凤血的传人。”
“可花明她父亲是文官,母亲也出自书香门第……”
“血脉之事,谁说得清呢?”坊主转过身,眼中闪过锐利的光,“你可注意到她今日绣梅时,指尖渗血染上的那一点?”
周管事点头:“血珠落在雪地上,像真梅一样。”
“那不是像。”坊主缓缓道,“那就是。凤血者的血,遇丝线则凝而不散,遇光线则莹莹生辉。这是古籍中记载的,我原以为只是传说。”
她走到案前,摊开一卷泛黄的绢帛。上面绘着复杂的纹路,正中央是一枚玉佩的图样——与花明当掉的那枚,一模一样。
“玉佩现世,凤血复苏。”坊主轻抚那些古老的文字,“隐龙会找了三十年,我们等了三十年。如今,终于等到了。”
“那柳嬷嬷那边……”
“照计划进行。”坊主收起绢帛,“记住,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她,引导她,但绝不能干涉她的选择。凤血者的路,必须她自己走。”
周管事迟疑道:“可隐龙会那边,恐怕已经得到风声了。今日诗会人多眼杂……”
“所以我要让她住进听雪轩。”坊主眼神坚定,“这里的阵法,是慧净师太亲自布下的,可掩气息、避邪祟。至少短期内,她是安全的。”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周管事警觉:“什么人?!”
坊主却摆摆手:“是柳嬷嬷的信鸽。看来,她也等不及了。”
她走到窗边,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展开纸条,只有四个字:
“已备,静候。”
坊主将纸条在烛火上烧掉,望向听雪轩的灯火,喃喃自语:
“孩子,前路艰难,愿你……真的能柳暗花明。”
夜风起,吹动楼角铜铃。
叮咚声清脆悠远,像某种古老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