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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锦绣初逢 ...

  •   接下来的两日,花明过得如同踩在刀尖上。

      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暗中准备诗会。父亲留下的诗集被她翻出来,一页页温习。但更多的时间,她用在绣品上。

      锦绣坊的帖子说,品鉴会以绣品为主,诗会为辅。花明决定绣一幅《寒梅映雪图》——这是她最拿手的。

      母亲的嫁妆里还有半匹素白锦缎,一直舍不得用。花明裁下一尺见方,从早绣到晚。针尖刺破手指,血珠染在雪地上,竟像真的红梅,她便索性以血入绣。

      第三日清晨,绣品完成。

      素白的锦缎上,一株老梅虬枝盘曲,枝头点点红梅傲雪绽放。最精妙的是,她用了“双面异绣”的技法——正面看是雪中红梅,反面看却是月下墨梅。

      这是外祖母教她的绝技,据说传女不传男,已近失传。

      花明将绣品仔细叠好,换上最体面的一件衣裳——半旧的月白襦裙,领口袖边绣着淡青的缠枝纹,是母亲病前亲手为她做的。

      镜中的少女容颜清丽,但眉眼间早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只剩下沉静的坚毅。

      “明儿,”花氏不知何时醒了,靠在床头看着她,“过来。”

      花明走过去。花氏从枕下摸出一支簪子——不是之前当掉的那支银簪,而是一支木簪,簪头雕成简朴的莲花。

      “这是你外祖母给我的。”花氏的声音很轻,“她说,女子当如莲,出淤泥而不染。你今日……戴着它去。”

      花明接过木簪。很轻,却似有千斤重。

      “娘,我若拔得头筹,得了百两银子,就请京城最好的大夫来给您看病。”她认真地说,“然后我们搬出京城,去江南,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花氏笑了,笑容里满是凄楚:“好,娘等你。”

      花明俯身抱了抱母亲,转身出门。

      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没了走的勇气。

      锦绣坊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三层楼阁,飞檐翘角,门匾上的金字在冬阳下熠熠生辉。今日的品鉴会,门前车水马龙,尽是华服锦衣的夫人小姐。

      花明走到门前,递上帖子。

      守门的伙计看了一眼,眼神变得古怪:“花姑娘?周管事交代过,您随我来。”

      他没有引她去正厅,而是绕过后院,来到一处偏厅。这里已有十几个少女等候,大都衣着朴素,神色忐忑。

      “这些都是来应征绣娘的。”伙计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花明明白了——周管事给她帖子,不是请她来做客,而是来应聘。

      也罢。她本就不是来攀附权贵的。

      偏厅里,少女们窃窃私语。花明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等待。她注意到,这些少女虽然衣着普通,但手上都有常年刺绣留下的茧子——都是真本事的绣娘。

      “听说了吗?今日任家大小姐也来了。”旁边一个圆脸少女小声说,“就是那个‘京城第一才女’任慈。”

      “她来做什么?任家还需要做绣娘?”

      “不是来做绣娘,是来品鉴的。据说任大小姐的绣艺也是一绝,今日要展示一幅《百鸟朝凤》,用了七七四十九种针法呢!”

      花明心中一动。任慈——父亲名单上,有任这个姓氏。虽不是核心人物,但任慈的父亲任柏年是户部侍郎,与沈崇往来密切。

      正想着,偏厅的门开了。

      周管事走进来,扫视一圈,目光在花明身上停了停:“诸位姑娘,今日锦绣坊招收三名高级绣娘,要求是:第一,绣艺精湛;第二,能识文断字;第三,年纪不过二十。”

      条件苛刻,但报酬丰厚——月钱十两,是普通绣娘的五倍。

      “现在,请诸位随我来,先看正厅的品鉴会。稍后,坊主会亲自考核。”

      少女们跟着周管事穿过回廊,来到正厅后侧的帷幕后。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正厅全貌,却不被注意。

      正厅里已是宾客满座。

      上首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其中一位气质雍容,约莫四十许人,眉目间透着精明——应该就是锦绣坊坊主。

      下方左右两排座位,左边是各府夫人小姐,右边是几位文人雅士模样的男子。花明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右边第三位,坐着一个玄衣青年。

      他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极俊美,但神情疏冷,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此刻正把玩着一只茶盏,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

      李玄。

      花明的心脏狠狠一跳。虽然从未见过,但父亲信中描述的“眉间有朱砂痣,左眼下有浅疤”——都对得上。

      他似乎察觉到注视,忽然抬眼,直直望向帷幕方向。

      花明急忙低头,心慌意乱。

      “诸位。”坊主开口了,声音温婉却清晰,“今日品鉴会,先赏绣,后会诗。老规矩——绣品最佳者,得‘金针奖’,赏银五十两;诗会魁首,得‘文魁奖’,赏银百两。”

      厅中响起一阵低呼。这赏格,比往年高出一倍。

      “现在,请各家小姐呈上绣品。”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一幅幅绣作。真真是百花齐放:有富贵牡丹,有山水屏风,有花鸟虫鱼。最引人注目的是任慈那幅《百鸟朝凤》——三尺见方的锦缎上,百鸟姿态各异,中央凤凰栩栩如生,果然用了数十种针法。

      “好!”满堂喝彩。

      任慈站起身,盈盈一礼。她穿着海棠红襦裙,外罩雪白狐裘,容颜明艳,气质高傲,的确有“京城第一才女”的风范。

      “任小姐这幅绣品,可称今日之冠了。”一位夫人笑道。

      坊主也点头:“针法繁复,色彩绚烂,难得佳作。”

      任慈唇角微扬,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就在这时,周管事走到坊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坊主挑眉,看向帷幕方向:“哦?还有绣娘带了作品来?那就一并呈上吧。”

      帷幕掀开,花明被推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月白旧衣,木簪素颜,与满堂华服格格不入。

      “这是谁家小姐?”有人低声问。

      “不认识。看衣着,不像官家女。”

      任慈的目光落在花明身上,先是疑惑,随即变成轻蔑。她认出这是花清源之女——三年前花家鼎盛时,她们曾在宫宴上见过一面。那时花明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

      花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手中的绣品展开。

      素白锦缎铺在案上,起初无人注意。直到一位眼尖的老夫人“咦”了一声:“这梅……怎么像是活的?”

      众人细看,这才发现妙处。

      雪是雪,梅是梅,但雪有深浅,梅有浓淡。更奇的是,当侍女将绣品轻轻转动时,光线变化,那雪地竟泛起莹莹光泽,仿佛真的积雪反光。

      “这是……‘流光绣’?”坊主猛地站起,走到近前细看,“失传已久的流光绣!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花明垂目:“家传。”

      “反面呢?给我看看反面。”

      侍女翻转绣品。惊呼声四起——

      反面竟是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墨色枝干,淡墨梅花,一弯弦月挂在天边。月下有题诗,用的是极细的头发丝绣成:

      “寒枝抱雪立,疏影映月斜。不争春风早,只待故人槎。”

      诗是花明昨夜所作,字是她亲手所书。

      满堂寂静。

      任慈的脸色变了。她自诩绣艺无双,但双面异绣已难,流光绣更是传说中的技法。这落魄女子,怎么可能……

      “好一个‘不争春风早,只待故人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李玄不知何时走到了案前。他低头看着那首诗,然后抬眼看向花明:“姑娘这诗,颇有魏晋风骨。不知师从何人?”

      他的眼睛很深,像两潭寒水。花明被看得心头一紧,强作镇定:“自学而已,让公子见笑了。”

      “自学?”李玄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人移不开眼,“那姑娘的天赋,着实令人惊叹。”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花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坊主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这幅《寒梅映雪图》,技法、意境、诗才,三者俱佳。老身以为,今日金针奖,当属此作。”

      “坊主!”任慈忍不住开口,“她只是个绣娘,岂能与各家小姐并列评选?”

      这话一出,几位小姐纷纷附和。

      坊主皱眉。这时,李玄又开口了:“绣艺高低,难道还要看出身?本朝太祖皇后,当年亦是绣娘出身。”

      轻飘飘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任慈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反驳——她认出这位是四皇子,虽不受宠,但毕竟是天家血脉。

      “既然如此,”坊主顺势道,“金针奖归花姑娘。接下来,诗会开始。”

      诗题由在场一位老翰林出:“冬尽春来”,要求七律,限一炷香。

      侍女点燃线香。众人或沉思,或疾书。

      花明站在原地,心中百转千回。她该不该出这个风头?不出,百两银子就没了;出,必成众矢之的。

      她看向任慈——对方已提笔挥毫,显然成竹在胸。

      又看向李玄——他正低头喝茶,似乎对诗会毫不关心。

      香燃过半。

      花明终于走到案前,提起笔。她想起父亲的冤屈,母亲的病容,想起这三年的困顿,想起昨夜读到的那些秘密。

      笔落纸上:

      “冰封三载骨犹寒,雪压千枝泪未干。”
      “柳暗岂无新叶发,花明终有故人看。”
      “云开应见青天阔,雾散方知碧水宽。”
      “莫道冬深春信远,东风已过玉门关。”

      一气呵成。

      最后一句落笔时,线香刚好燃尽。

      老翰林上前,一首首品评。到任慈时,他点头:“任小姐这首‘雪消梅绽报春先’,工整雅致,不错。”

      再到花明面前,他拿起诗稿,看了第一句,眉头就皱了起来。看完八句,他沉默许久。

      “如何?”有人催促。

      老翰林长叹一声,抬头看向花明,眼神复杂:“姑娘今年……多大?”

      “十六。”

      “十六……”老翰林摇头,“这诗,不像十六岁女子能写出的。”

      任慈冷笑:“难不成是抄的?”

      “非也。”老翰林肃容,“这诗中的沧桑气、风骨劲,抄不来。尤其是这一联——”他指着中间两联,“‘柳暗岂无新叶发,花明终有故人看’……这是经历过绝境之人,才能有的感悟。”

      他看向坊主:“老夫以为,此文魁奖,非此诗莫属。”

      满堂哗然。

      任慈猛地站起:“我不服!她一个绣娘,怎能连夺双奖?这诗会,怕是有内幕罢!”

      这话就重了。坊主脸色沉了下来:“任小姐慎言。”

      “慎言?”任慈环视四周,“在座诸位都是明白人。一个落魄官家女,突然拿出失传绣技,写出这等诗句——诸位不觉得蹊跷吗?”

      她的目光如刀,刺向花明:“花姑娘,令尊花清源三年前因罪被贬。你今日在此大出风头,是想替父翻案,还是另有图谋?”

      这话毒辣,直接揭了花明的伤疤,还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花明的手在袖中攥紧。她抬头,直视任慈:“任小姐,我父亲是否蒙冤,自有公论。今日我来,只为谋生,不为惹事。这奖——我不要了。”

      她转身要走。

      “慢着。”

      开口的是李玄。

      他缓缓起身,走到厅中。玄衣玉带,气度天成,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诗会魁首,凭诗而定。既然翰林大人已做评判,那就该依规矩办。”他看向坊主,“坊主以为呢?”

      坊主连忙点头:“四殿下说的是。”

      四殿下!

      这三个字如石投水,激起千层浪。在座不少人这才认出李玄,纷纷起身行礼。

      任慈的脸瞬间白了。她刚才竟对皇子出言不逊……

      李玄却不再看她,转而看向花明:“花姑娘,这奖是你应得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本王也很好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如何能写出‘冰封三载骨犹寒’这样的句子。不如请姑娘解释一番,也好让任小姐……和诸位,心服口服。”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探究,也带着某种花明看不懂的东西。

      所有人都看着花明。

      帷幕后的绣娘们,正厅里的夫人小姐,高高在上的坊主,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四皇子。

      花明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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