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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声的慢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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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琴房时,温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这间琴房在走廊尽头,窗户对着消防通道,平时很少有人来。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口罩下的皮肤发烫,每一下呼吸都扯着脸上的淤青作痛。
她刚摘下口罩,敲门声就响了。
很轻,犹豫的敲门声。然后是Leo Lee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Jade, Are you here?I... I wanna talk to you。”(温珏,你在吗?我想跟你谈谈)
温珏没有动。
“Just 5 minutes(就五分钟),”Leo的声音带着恳求,“Please.(求你了)。”
她慢慢站起来,打开了门。
Leo站在门外,手里抱着几本乐谱,眼镜后的眼睛躲躲闪闪。他侧身挤进来,随手关上门。
“我是来道歉的,”他直入主题,声音压得很低,“关于那些照片。”
温珏靠在墙边,没有说话。
“Mason是我表哥的朋友,”Leo快速地说,像在背稿子,“几个月前我表哥让我帮忙……留意你。他说Mason担心你一个人在国外。我当时觉得就是帮个小忙。”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乐谱的边缘。
“那天晚上看到你去孟司齐的公寓,我觉得应该告诉我表哥。我以为Mason就是想知道,没想过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没想过会怎样?”温珏问。
Leo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红了。“我听说……他动手了。你这几天没来学校,脸上……”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琴房里安静了几秒。远处传来钢琴声,有人在练习肖邦的夜曲,音符断断续续,总是卡在同一个地方。
“对不起,”Leo又说,这次声音哑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会这样……”
“你会怎么做?”温珏打断他,“如果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还会拍那些照片吗?”
Leo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会的,”温珏替他回答,“因为你表哥开口了。因为你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只是当成某个人的附属品。”
“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样。”温珏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你走吧。别再找我,也别再跟任何人提起我。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
Leo还想说什么,但温珏已经拉开了门。走廊的光涌进来,刺眼得很。他看着她,最后低下头,抱着乐谱走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
温珏回到琴房中央,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脸上的淤青在疼,一跳一跳地疼。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不稳。
温珏猛地转身,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墙。那个声音——金属探入锁孔的细微摩擦——让她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突然无法呼吸,仿佛那只手不是落在门锁上,而是又一次掐住了她的脖子。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照片过度曝光。她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鼓噪,盖过了门外的一切声音。身体记住了:上一次门锁这样响动之后,进来的是Mason,然后是耳光,是地板冰冷的触感,是那些她命令自己忘记的画面和声音。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淤青还在疼,一跳一跳地,用疼痛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温珏闭上眼,等待那个熟悉的、带着古龙水和威士忌气味的阴影笼罩下来。
然后门开了。
不是Mason,是孟司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拉直的回形针。他穿着黑色毛衣,外面套着深色大衣,肩上挎着那个旧帆布包。他看见她的脸,动作停在那里。
他走进来,关上门。琴房里只有暖气片的嘶嘶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你也是来道歉的?”她自嘲的说道。
孟司齐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清晰得像剪影。他手里拿着一根被拉直的回形针。他看见她,看见她脸上的淤青,动作凝固在那里。
他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走廊里听见的流言像碎玻璃,他原本不信——至少不全信。直到此刻,这片红肿和淤青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如此具体的形状:指痕,边缘泛着青紫,从颧骨蔓延到下颌。
空气里有铁锈味。是他想象出来的,还是她嘴角真的渗了血?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蹲下。琴房很小,他一蹲下,两个人的距离就近得过分。温珏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熟悉的佛手柑。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铝盒,打开,里面是透明的药膏。他用指尖蘸取一点,抬眼看她。
温珏点了点头。这一秒她真的希望时间停止。
他的指尖碰到她脸颊时,很凉。药膏也是凉的,带着薄荷味。他的动作很轻,沿着淤青边缘慢慢涂抹。
“疼吗?”他问,声音很低。
就这两个字。
温珏的眼泪突然涌上来,毫无预兆。她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混着药膏往下淌。
孟司齐没有停,也没有擦她的眼泪。他继续涂药,动作依然很轻,从脸颊到下颌,再到脖颈侧面一处细小的擦伤。
涂完了,他从包里拿出水瓶递给她。温珏接过来,小口喝着。水温刚好。
孟司齐在她对面坐下,背靠着墙。琴房里光线昏暗,他的脸半明半暗。
“Audition结果下周出来,”他说,换了个话题,“不管怎样,你的手还能拉琴。”
温珏抬起泪眼看他。他们两人的对视里仿佛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但道德控制使两人只能相对无言。他们这算什么,偷情吗?可温珏和Mason的关系已经足够让她窒息,和孟司齐的关系难道真的只是遵从身体的欲望吗?
孟司齐站起身,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门锁坏了,”他说,“记得报修。”
他伸手去拉门把手。
就在那一瞬间,温珏突然站起来,快步走过去,从他身边挤出门去。动作太快,几乎像是逃跑。
她头也不回地冲进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越来越远。
孟司齐站在琴房门口,看着她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拿着那盒药膏,盖子上凝着一点透明的膏体,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
有那么一瞬间,孟司齐有想过上前抱住温珏,可他内心依然有着一丝畏惧。一部分是害怕刺激到手上的温珏,一部分来源于自己内心压抑的情感。他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却十分渴望与温珏一起沉沦。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这次锁上了。
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几点未干的水渍,是她刚才眼泪和药膏滴落的地方。
窗外,克利夫兰的天色正在暗下去。远处的琴房里,有人又开始练习那段卡住的肖邦夜曲,这一次,终于流畅地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