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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断弦续 ...

  •   民国三十年冬,太湖结了薄冰。

      徐竹声在岛上已经住了一年半。茅屋的屋檐下挂着一排冰凌,晶莹剔透,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他推开木门,呵出的白气瞬间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

      今天是除夕。

      陈先生昨天送来了年货:一袋米,一块腊肉,几条鱼,还有一包红枣。附带的纸条上写着:“徐先生,新年好。形势依然严峻,请勿上岸。开春后再议。”

      形势依然严峻。这句话徐竹声已经听过很多次。这一年半里,战局胶着,江南的日伪统治更加严酷,搜捕从未停止。他就像这太湖里的一叶浮萍,随风飘荡,不知归处。

      但他学会了等待。在等待中,他修复了七把古琴——都是陈先生从各处搜集来的破损古琴,通过秘密渠道送到岛上。修复古琴需要极致的耐心,要调制合适的灰胎,要选择合适的时机上弦,每一个步骤都急不得。

      就像这场战争,就像这场等待。

      中午,他简单做了点吃的,将腊肉切成薄片,和米一起煮成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腾腾的,给冰冷的茅屋添了几分暖意。

      吃过年饭,他打开樟木箱,取出这一年半来叶淮秋寄来的信——一共五封。每封信都很短,用的都是琴谱密码,需要他花费数小时才能译出。内容也大同小异:报平安,问安好,谈古琴,说战事。

      但徐竹声能从那些简洁的文字里,读出更多的东西。从字迹的潦草程度,能看出写信时的匆忙或从容;从墨色的深浅,能推测用的是什么墨、在什么环境下写的;甚至从纸张的质地,能想象那封信经历了怎样的辗转。

      第五封信是两个月前收到的,叶淮秋在信里说:“近日得明琴‘松风’,音色清越,惜乎三弦俱断。忆君修琴之艺,若得重逢,当请君续弦。”

      徐竹声当时就笑了。他知道这是暗语——“松风”指的是一个代号为“松风”的同志,“三弦俱断”是说这个同志暴露了,三个联络点被破坏。“续弦”则是要重建联络网。

      果然,一周后陈先生来时证实了这一点,并带来了新的任务:协助“松风”同志转移。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现在,“松风”应该已经在安全的地方了。

      徐竹声将五封信按时间顺序排好,又读了一遍。然后他取出纸笔,开始写回信——不是用密码,而是用普通文字,写给自己看。

      “淮秋:今日除夕,太湖结冰,茅屋独坐,思君甚切。去年此时,曾盼今春重逢,然战事延绵,此愿难成。近日修复宋琴‘秋籁’,其断纹如冰裂,漆色如栗壳,音色沉郁,有秋声萧瑟之意。每弹此琴,便忆北地秋深,与君共论琴艺之时。又:闻北地雪大,盼君添衣。江南虽无雪,然湿冷彻骨,亦需珍重。竹声除夕”

      写完后,他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却不封口——这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不会寄出。然后他将信和其他信件一起,收进樟木箱。

      做完这些,天色已近黄昏。湖面上的冰映着夕阳,泛着金红色的光,美得让人心碎。

      徐竹声取出“冰弦”,在茅屋前坐下。今天,他要弹一曲特别的——《广陵散》。

      这是嵇康临刑前弹的曲子,据说弹完后叹“此曲终矣”,从此失传。后世流传的《广陵散》都是后人补遗,少了那份决绝与悲壮。

      但徐竹声今天要弹的,是他自己重构的版本——融合了这些年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坚守。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湖面上的冰似乎都震颤了一下。琴声起初很轻,很缓,像是在追忆,在怀念。然后渐渐加重,如暗流涌动,如风云际会。到了中段,琴声变得激昂慷慨,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在冲锋,在厮杀。

      徐竹声的手指在弦上飞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闭上了眼睛,让情感通过指尖倾泻而出。他想起了很多——想起江南的雨,想起北上的路,想起北平的雪,想起广化寺的夜,想起太湖的晨昏,想起那些活着的人,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像是要冲破什么,撕碎什么。然后,在最激昂处,戛然而止。

      余音在湖面上回荡,久久不散。

      徐竹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眼眶湿了。他轻轻抚过琴弦,琴弦还在微微震颤,像一颗跳动的心。

      “淮秋,”他对着琴轻声说,“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为你弹的曲子。这是我这些年的所有,我的思念,我的坚守,我的等待。”

      琴无言,但弦微鸣。

      暮色四合,湖面上的金光渐渐暗淡。徐竹声收起琴,回到茅屋,点起油灯。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船声。

      很轻,很快,不是陈先生那条船的节奏。徐竹声立刻吹灭油灯,闪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

      一艘小船正悄无声息地靠岸。船上只有一个人,穿着深色衣服,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那人跳上岸,左右看了看,径直朝茅屋走来。

      徐竹声的心跳加快了。不是陈先生,也不是送物资的船夫。是谁?特务?还是...

      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地下党的暗号。

      徐竹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门外的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时间仿佛静止了。

      徐竹声站在门口,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生怕一眨眼,这个人就会消失,就像无数次梦醒时分那样。

      叶淮秋也看着他,眼中情绪翻涌,有喜悦,有心疼,有千言万语。他的脸上多了风霜,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依然深邃,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竹声,”叶淮秋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徐竹声心中那道锁了太久的门。他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叶淮秋,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叶淮秋也紧紧回抱住他。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相拥,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如鼓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徐竹声才松开手,但依然抓着叶淮秋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说...”

      “计划有变。”叶淮秋微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温暖,“我要去上海执行任务,绕道过来看看你。只能待一晚,明天一早就要走。”

      “一晚...也好。”徐竹声拉他进屋,重新点起油灯,“饿了吧?我煮粥。”

      “不急。”叶淮秋打量着茅屋,目光落在墙角的琴箱和樟木箱上,“你...一直在这里?”

      “嗯。”徐竹声生起火,将剩下的粥热上,“这里很安全,就是...有点寂寞。”

      叶淮秋走到琴箱前,打开,取出“冰弦”:“这把琴,你一直带着。”

      “就像你一直在我心里。”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两人都愣住了。徐竹声的脸微微发热,叶淮秋的耳根也红了。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空气中有种微妙的紧绷感。

      “我...我给你热粥。”徐竹声转过身,假装忙碌。

      粥热好了,两人对坐在桌边。叶淮秋吃得很香,显然饿了很久。

      “你这一路...很辛苦吧?”徐竹声问。

      “还好。”叶淮秋放下碗,“从根据地出来,走了二十多天。山路,水路,封锁线,都过了。看到太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先生给了我地图。”叶淮秋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他说,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徐竹声低下头:“也没有很久...就是,每一天都在等。”

      沉默。只有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竹声,”叶淮秋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让你等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叶淮秋看着他,“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江南,如果我没有写信让你来北平,你现在也许还在苏州,过着平静的生活。”

      徐竹声摇摇头:“如果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你,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活着。淮秋,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两人对视,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了。

      吃过饭,叶淮秋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东西:“这个,送给你。”

      是一卷琴谱,用宣纸抄写,字迹工整清秀。

      “这是我在根据地整理的,”叶淮秋说,“收集了各地流散的琴谱,有些是残卷,有些是口传,我都记下来了。想着有一天能给你,让你看看。”

      徐竹声接过琴谱,一页页翻看。有《碣石调幽兰》的补遗,有《梅花三弄》的变体,有《潇湘水云》的不同版本,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曲子。

      “这些...太珍贵了。”他喃喃道。

      “再珍贵,也要有人能看懂,能弹奏。”叶淮秋说,“你是我见过最懂琴的人。这些谱子交给你,我放心。”

      徐竹声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谢谢你,淮秋。”

      “该说谢谢的是我。”叶淮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一直等我,谢谢你在江南做的事,谢谢你...还活着。”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徐竹声感觉到叶淮秋的手上有新的茧子,粗糙,但温暖。

      “你的手...”

      “拿枪拿的。”叶淮秋淡淡地说,“根据地要训练,每个人都得会。开始不习惯,现在好了。”

      徐竹声轻轻抚过那些茧子,心里一阵刺痛。这个本该抚琴的手,现在却要拿枪。这个时代,改变了太多。

      “淮秋,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快了。”叶淮秋的眼神坚定,“虽然还很艰难,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在向我们倾斜。国际形势在变化,国内的力量在壮大。我相信,不用等太久。”

      “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回北平,开一家琴馆。”叶淮秋微笑,“你教琴,我修琴。下雨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窗前听雨弹琴。晴天的时候,就去北海划船。简单,安宁。”

      “和我想的一样。”徐竹声也笑了,“那我们说好了,等战争结束,一起开琴馆。”

      “说好了。”

      那一夜,两人挤在狭小的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聊了很多。聊这些年的经历,聊遇到的危险,聊死去的同志,聊活着的希望。聊琴,聊诗,聊那些遥远而美好的未来。

      直到窗外透出微光,才惊觉天快亮了。

      叶淮秋起身穿衣:“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两人走到湖边,小船还在那里。晨雾弥漫,湖面上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对岸。

      叶淮秋上船前,忽然转身,在徐竹声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等我。”他说,“这次,不会太久。”

      “我等你。”徐竹声握住他的手,“不管多久,我都等。”

      小船划入晨雾,很快消失了。徐竹声站在岸边,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太阳升起来了,晨雾渐渐散去。湖面上的冰开始融化,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徐竹声回到茅屋,取出“冰弦”,调弦,试音。

      然后他弹起了叶淮秋刚送他的琴谱里的第一首曲子——《春江花月夜》。这是描绘江南春夜景色的曲子,温柔,美好,充满希望。

      琴声在晨光里流淌,清越,悠扬,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穿过千山万水,连向远方。

      远方,有一个人,正在前行。

      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很久。

      但琴弦已续,等待继续。

      因为相信,所以等待。

      因为等待,所以相信。

      春天,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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