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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弦外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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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秋,苏州的桂花开了。
整个城市都浸在甜香里,那香气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战火硝烟的味道都盖过去。徐竹声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桂树,金黄的花粒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香香的。
他正在教一个孩子弹琴。孩子叫小满,十一岁,是隔壁裁缝铺的学徒,手指细长,有天分。
“徐先生,这个音我总是弹不准。”小满皱着眉,手指按在弦上。
“手腕放平,指尖用力。”徐竹声握住孩子的手,调整姿势,“这样...对,感觉到弦的震动了吗?”
小满点点头,重新弹了一遍。这一次,音准了,清亮亮的,像一滴水落在玉石上。
“真好听!”孩子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徐竹声也笑了。这一年多来,他收了三个学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不收学费,只要求他们认真学。陈先生说过,这也是一种战斗——文化不能断,琴声不能绝。
教完琴,小满帮着打扫院子。扫到桂树下时,他忽然说:“徐先生,昨天我看见几个奇怪的人在巷口转悠。”
“什么样的人?”
“穿长衫,戴礼帽,但走路的样子...不像读书人。”小满比划着,“腰挺得笔直,手总放在腰侧,像随时要掏东西。”
徐竹声心中一凛。这是特务的标准姿势。
“他们问什么了吗?”
“问这附近有没有新搬来的人,有没有人经常夜里出门。”小满压低声音,“我没说您,只说不知道。”
“做得好。”徐竹声摸了摸孩子的头,“这几天别来学琴了,在家待着。”
小满走后,徐竹声立刻检查了宅子的各处。暗门正常,夹层完好,井里的电台已经转移——这是陈先生上个月要求的,说风声紧,要减少活动。
但特务还是找来了。
傍晚,陈先生来了,脸色凝重。
“徐先生,您暴露了。”他一进门就说,“上海的特务机关查到了药品的流向,顺藤摸瓜,找到了苏州。他们已经盯上您了。”
“有多少时间?”
“最多三天。”陈先生说,“您必须立刻转移。我们在太湖边上有个安全屋,您先去那里避一避。”
徐竹声沉默。他看着这个住了两年的院子,看着那棵老桂树,看着满地的金黄。这里已经成了家,有了记忆,有了牵挂。
“陈先生,如果我走了,交通站怎么办?那些药...”
“交通站暂时关闭,药品转移。”陈先生说,“您放心,我们会有安排。现在最重要的是您的安全。”
“小满他们呢?那几个学琴的孩子...”
“他们没事,特务的目标是您。”陈先生握住他的手,“徐先生,您为我们做了太多,现在该我们保护您了。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那一夜,徐竹声只带了两样东西:那把“冰弦”,和那只装着信件的樟木箱。其他的,都留下了——衣服、书籍、甚至那些修琴的工具。带得越少,走得越快。
子夜时分,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泊在后门外的河道上。撑船的是个年轻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
“徐先生,上船。”年轻人的声音很轻。
徐竹声上了船,小船立刻驶入黑暗。河道很窄,两岸是黑黢黢的民居,偶尔有灯光从窗缝里漏出来,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我们去哪里?”徐竹声问。
“太湖。”年轻人说,“具体地方,到了您就知道了。”
船在纵横交错的水道里穿行,像一条滑溜的鱼。徐竹声抱着琴箱和木箱,望着后退的岸景,心里空落落的。又要逃了,就像当年离开北平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要逃多久,逃到哪里。
天亮前,船进了太湖。湖面开阔,水天一色,晨雾弥漫,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小船贴着湖岸航行,最后驶进一片芦苇荡。
芦苇很高,密密的,船在里面穿行,外面根本看不见。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个小岛,岛上隐约有房屋。
“到了。”年轻人说,“徐先生,您在这里住下。岛上很安全,吃用我们会定期送来。记住,不要上岸,不要生火,晚上不要点灯。”
小岛很小,只有两三亩地。岛上有一间茅屋,一口井,一小块菜地。茅屋里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一个灶台。
徐竹声放下行李,走出茅屋。天已经亮了,湖面上的雾渐渐散去,远山青黛,近水碧绿,几只水鸟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很美,很静,但也...很孤独。
他在湖边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回到屋里。打开樟木箱,他把那些信件一封封拿出来,重新读。
叶淮秋的信,周先生的纸条,还有他自己用琴谱密码写的日记。每一张纸,每一个字,都带着过去的温度,带着那些人的气息。
读着读着,他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叶淮秋,他现在会在哪里?也许还在江南,守着那间古籍店,过着平静而孤独的生活。不会经历这些危险,这些离别,这些生死考验。
但,也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活着,什么是真正的牵挂。
他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在岛上的日子很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徐竹声每天打扫屋子,打理菜地,剩下的时间就是弹琴,看书,整理那些信件。
有时候他会想,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小岛?叶淮秋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弹琴。弹给湖水听,弹给芦苇听,弹给天上的飞鸟听。琴声在湖面上飘荡,悠悠的,远远的,像是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月后,陈先生来了,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特务撤了。”他说,“他们在苏州搜了半个月,没找到您,以为您已经离开江南了。现在风声松了些,但您还不能回去。”
“苏州那边怎么样?”
“交通站重建了,换了地方。”陈先生说,“您的学生都很好,小满还天天问徐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徐竹声心中一暖:“告诉他,好好学琴,我会回去检查他的功课。”
陈先生还带来了药品和书籍,以及...一封信。
“这是从北边转过来的,给您的。”
徐竹声接过信,手有些抖。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徐先生亲启”。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字迹——清瘦劲挺,带着琴弦般的韧性,是叶淮秋的字。
陈先生识趣地走到湖边,留他一个人。
徐竹声拆开信,里面有三页纸。第一页是问候,第二页是近况,第三页...是一张琴谱。
“竹声如晤。别来经年,念甚。我在此间一切安好,勿念。战事虽艰,但胜利可期。近日偶得古谱残卷,疑为南宋《紫霞洞谱》散佚部分,特抄录于后,与君共赏。又及:闻君在太湖,湖光山色,宜琴宜心。盼珍重,待重逢。淮秋”
琴谱是用工尺谱写的,密密麻麻,但徐竹声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琴谱——这是密码。他和叶淮秋约定的琴谱密码。
他立刻找出解码表,开始翻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译出了全文:
“竹声:见字如面。我在太行山区,负责文化工作,安全。知你在太湖,甚慰。江南冬日湿冷,注意保暖。另:明年春,我将南下开会,或有机会路过苏州。若形势允许,盼一见。时间地点另行通知。一切小心。淮秋”
最后还有一个附注:“此信用后即焚。”
徐竹声将信又读了三遍,才按吩咐烧掉。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他的心却像被什么填满了,暖暖的,满满的。
明年春,淮秋可能会来。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出了希望的枝叶。
从那天起,徐竹声的生活有了盼头。他每天数着日子,看着湖边的柳树发芽,看着燕子归来,看着春天一点一点走近。
他重新开始修琴——岛上没有工具,他就用石头磨,用竹子削,硬是做出了一套简易的工具。那把“冰弦”被他调了一遍又一遍,弦换了新的,琴身打了蜡,每一个音都调得精准无比。
他要等那个人来的时候,用最好的状态,弹最好听的曲子。
三月初,陈先生又来了,带来了一个消息:叶淮秋南下的计划取消了。
“北边有紧急任务,他来不了了。”陈先生遗憾地说,“但他让我转告您:好好保重,战争结束之日,就是重逢之时。”
徐竹声沉默了。他看着湖面上初生的荷叶,看着嫩绿的浮萍,看着这个已经绿意盎然的春天,心里空了一块。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陈先生走后,徐竹声在湖边坐了很久。夕阳西下,湖面被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美得不真实。
他取出“冰弦”,弹起了《幽兰》。这首曲子他弹过无数次,但今天,琴声格外孤高,格外清冷,像是真的有一株兰,在幽谷里独自开放,无人欣赏。
弹到一半,他忽然停了。手指按在弦上,弦还在微微震颤。
不对。不能这样。
他想起叶淮秋信里的话:“战事虽艰,但胜利可期。”想起周先生牺牲前的嘱托,想起小李护送药品时的坚定,想起李连长说“等伤好了,还要去打鬼子”。
他们都在战斗,都在坚持,都在相信。
他怎么能在这里自怜自艾?
徐竹声重新调弦,这一次,他弹的是《流水》。从涓涓细流到滔滔江河,从温柔到磅礴,从隐忍到奔放。琴声在湖面上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
他要用琴声告诉那个人:我在这里,我很好,我在等你。
我也会战斗,用我的方式。
一曲终了,余音在暮色里久久不散。徐竹声收起琴,走回茅屋。他点起油灯,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不是用密码,而是用最普通的文字,写给最想念的人。
“淮秋如晤。信已收悉,知君安好,甚慰。太湖春深,莲叶初生,忆当年与君论琴,恍如昨日。我在此间一切安好,每日弹琴修琴,教孩子学琴,如你所说,文化不断,琴声不绝。战事虽艰,但春来草自青,胜利可期。盼君珍重,待重逢日,当与君共弹《高山流水》。竹声顿首”
他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能看到。
但他要写。因为有些话,必须说;有些情,必须表达;有些等待,必须让人知道。
写完后,他将信折好,装进信封。信封上不写名字,不写地址,只画了一枝梅花——三朵,开在嶙峋的枝头。
然后他走出茅屋,将信交给陈先生留下的小船。船夫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很可靠。
小船划入夜色,很快消失在芦苇深处。
徐竹声站在岸边,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水汽和凉意。他抬起头,看见满天星斗,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这片土地,看着这场战争,看着所有在黑暗中坚持的人。
其中有两颗星,靠得很近,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对话。
徐竹声想起了叶淮秋眼下的那颗痣,小小的,淡淡的,像谁不小心滴落的墨点。
他笑了。
“淮秋,”他对着星空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不管等多久,我都等。”
“因为你说过,琴弦虽远,共振犹存。”
“因为我相信,春天会来,战争会结束,我们会重逢。”
“因为,你是我跨越千山万水也要找到的人,是我在这个破碎时代里,唯一的完整。”
夜更深了。徐竹声回到茅屋,吹灭油灯。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坚定。
也听见远方的声音——不是琴声,不是枪声,而是春天的声音,是希望的声音,是所有等待重逢的人,共同的心跳声。
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那声音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