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第 35 章 ...

  •   风很大。
      带着清晨特有的、草木和露水的清冽,以及远处城市尚未散尽的、浑浊的工业与生活气息,混合成一种复杂而空旷的味道,呼啸着刮过这片位于城市西北边缘、几乎被遗忘的荒原。草长得极高,墨绿中泛着枯黄,没过了温厌的大腿,草叶边缘粗糙,划过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草丛中,星星点点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风中瑟瑟发抖,花瓣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散。
      温厌站在草丛中,身上只裹着那件从金鼎华府带出来的、虞诚硬塞给他的深灰色风衣。风衣在强风中被吹得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衣摆猎猎作响。腹部和手臂的伤口,在长途跋涉和冷风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沉闷而尖锐的痛楚,像有钝刀在骨头缝里缓慢地搅动。冷汗浸湿了内里的黑色高领毛衣,粘腻冰冷。
      他微微仰着头,看向东方天际。
      那里,浓重的、铅灰色的云层边缘,正被一种顽强而温柔的力量撕裂。一丝极其细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金红色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在云层的裂隙中艰难地扩张。随即,更多的光芒涌现,橙金、暖黄、淡粉……交织成一片绚烂而磅礴的霞光,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肆意泼洒在苍穹这块巨大的画布上。
      朝阳,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缓缓升起。
      那光芒初时微弱,却带着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热量和希望。它越过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轮廓,越过荒原尽头废弃工厂锈蚀的骨架,越过这片野蛮生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草丛,最终,温柔地、毫无保留地,落在了温厌苍白的脸上。
      给他冰冷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温暖的金色光晕,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的黑色湖泊。那湖泊表面平静无波,映不出霞光的绚烂,只有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来了。
      温厌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风送来了极淡的、属于垂耳犬类Omega的信息素味道——干燥的草叶,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近乎发齁的、类似劣质糖果的气息,以及更深处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空洞的感觉。
      脚步声踩在枯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由远及近。不止一个。但温厌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最前面的那个脚步上。很轻,有些虚浮,仿佛主人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连挺直脊背都显得困难。
      脚步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风更大了,吹得四周的草丛如海浪般起伏,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也吹动了温厌额前凌乱的黑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朝阳的光芒正好从他背后照射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虚幻,有些不真实。他微微眯起眼,逆着光,看向来者。
      几个人。都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面容冷硬,眼神空洞,是标准的保镖或打手模样。而站在他们前面,被他们隐隐拱卫在中间的那个身影……
      温厌的心脏,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是砚澄。
      和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怯懦和依赖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他长高了些,但身形依旧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些单薄。穿着简单的深蓝色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脚上是沾了泥点的白色运动鞋。灰栗色的短发在晨风中有些凌乱,那对标志性的、柔软的黑色垂耳狗耳朵,此刻紧紧地、近乎用力地耷拉着,紧贴着头皮,每一根绒毛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和……死气。他微微弯着背,没有像温厌记忆中那样努力挺直,仿佛不堪重负。
      最让温厌感到刺痛的是他的脸。依旧是记忆中那张带着少年人清秀轮廓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精致,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但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湿润、带着好奇和一丝胆怯的空灵黑眸,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没有光芒,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空洞。嘴角紧抿着,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就这样站着,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温厌脚前的地面上,没有看温厌的脸。晨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沉郁的、近乎自我放逐的阴冷气息。
      他身后那几个保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手都放在便于拔枪或攻击的位置。
      沉默。只有风声在旷野上呼啸。
      温厌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紧抿的唇,耷拉的耳朵,微微佝偻的背脊。那些被他深埋在记忆深处、刻意不去触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训练场里笨拙却努力模仿他动作的少年,第一次开枪后吓得脸色发白、被他揽住肩膀低声安抚的少年,偷偷在他笔记本里夹自己画的歪歪扭扭小画的少年,仰着头,用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着他,小声说“温老师,我会努力的”的少年……
      那些画面,与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仿佛一具精致人偶的少年,重叠,又撕裂。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比腹部的伤口更甚。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阿澄……”
      他听到自己这样叫他。不是冰冷的代号,不是疏离的称呼,是很多年前,那个少年跟在他身边时,他偶尔会用的、带着点长辈般温和的称呼。
      砚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空洞的黑眸,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温厌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苦涩和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草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也更艰涩:
      “……为什么……住手,好吗?阿澄……”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砚澄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直空洞死寂的黑眸,此刻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不敢置信,随即是滔天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被深深刺痛般的暴戾!
      “你叫我什么?!”砚澄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变得嘶哑尖锐,“你别叫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疯狂。
      下一秒,在温厌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砚澄猛地冲了上来!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完全不像他平时表现出的那种温顺甚至怯懦!
      温厌重伤未愈,身体反应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就被砚澄狠狠撞上,两人一起向后倒去,重重摔进了茂密而坚硬的草丛里!
      “呃!”温厌闷哼一声,后背和伤口撞在地面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忍冬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带着伤后的虚弱和痛楚。
      砚澄压在他身上,双手死死揪住他风衣的领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勒窒息。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死死瞪着温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
      “你凭什么管我?!嗯?!凭什么叫我住手?!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层的痛苦而扭曲,眼眶迅速泛红,但依旧死死瞪着,不让那脆弱的液体流下来。
      “你说过你是我永远的老师!说过我是你最好的学生!!!你说过会教我,会带我走,会给我一个……一个能堂堂正正活着的地方!!!骗子……全都是骗我的!!!你跟他们一样!都是骗子!!!”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被抛弃、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和疯狂。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堪重负,从他猩红的眼角滑落,滴在温厌苍白的脸颊上,烫得他微微一颤。
      但砚澄眼中的凶狠和杀意,并未因为这滴眼泪而有丝毫减弱。他揪着温厌衣领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真的扼断他的喉咙。
      温厌躺在冰冷的草地上,仰视着上方少年那张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却依旧年轻稚嫩的脸。他能感觉到砚澄身体的颤抖,能闻到他信息素里那股甜腻到发齁、却又空洞绝望的味道,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除了愤怒和杀意之外,那丝被死死压抑着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无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澄……”温厌的声音很轻,因为被扼着喉咙而有些气短,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但他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名字,那双沉静的黑眸,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看着砚澄疯狂的眼睛,“住手好吗?住手……”
      “我让你别叫我!!”砚澄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或者说,刺痛。他猛地扬起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肌肉紧绷,似乎下一秒就要狠狠砸在温厌的脸上!
      温厌没有闭眼,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拳头,看着少年眼中翻腾的激烈情绪。
      拳头,最终没有落下。
      砚澄死死咬着牙,腮帮子剧烈地鼓动着,胸膛因为激烈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他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温厌,目光扫过他苍白消瘦的脸,扫过他颈侧还未完全愈合的细小擦伤,扫过他因为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最后,落在他被自己紧紧揪住的、风衣领口下隐约露出的、缠绕着纱布的锁骨和肩颈。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灭了砚澄心头一部分狂暴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更加混乱、更加无措的冰冷和……茫然。
      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不躲?他为什么不反抗?他明明可以……他明明那么厉害……
      “你……”砚澄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颤抖,“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跑?你……”
      “我看见你了。”温厌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锥砸在砚澄混乱的心上,“我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在哪。从富祈路,到游乐园,再到……这里。”
      砚澄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现在,按照 Someone 的意思,”温厌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你要灭我的口,对吗?”
      砚澄的瞳孔骤然收缩。揪着温厌衣领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些许力道。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你不敢?”温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疲惫和了然,“还是……你还是信任我?”
      “我没有!!!”砚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厉声反驳,声音尖利,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慌乱,“我凭什么信任你?!你是个骗子!!”
      “那你动手啊。”温厌平静地说,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将脆弱的颈侧更明显地暴露在砚澄眼前,“杀了我。这样,你就能回去向 Someone 复命了。否则,你违背了他的命令。你知道后果的,阿澄。”
      后果……
      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砚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种恐惧,甚至比刚才的愤怒和杀意更加鲜明,更加……绝望。
      他当然知道后果。违背“某”的命令,会有什么下场。他见过,听过,甚至……亲身感受过那种冰冷刺骨的“失望”和随之而来的、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惩戒”。那比死亡更可怕。
      可是……杀了他?
      杀了……温老师?
      那个曾经在无数个黑暗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唯一给过他一丝微弱光亮和短暂温暖的人?那个手把手教他格斗、射击、追踪,也会在他生病时笨拙地给他倒水、在他害怕时沉默地拍拍他肩膀的人?那个对他说“阿澄,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的人?
      即使后来知道他是警察,是卧底,是“X”,是欺骗了他、背叛了“深渊者”的叛徒……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愤怒下面,是否还藏着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悲的眷恋和……期盼?
      期盼他说的那些话,哪怕只有一句,是真的。
      期盼他当时,是真的想带他走。
      砚澄僵硬地维持着压制温厌的姿势,拳头还悬在半空,眼神却已经彻底乱了。愤怒、恨意、恐惧、茫然、一丝微弱的不甘和挣扎……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战,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风,不知何时小了一些。但依旧执着地吹着,吹过两人身下高高的、起伏的草丛,吹得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剧烈摇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散。吹过空旷荒凉的苍穹,将那抹鱼肚白吹得更加宽广明亮,朝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洒向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也洒在两人身上,一个躺着,一个跪坐着,僵持在晨光与荒草之中。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如同海市蜃楼。那里有喧嚣,有忙碌,有无数平凡或精彩的人生,有虞诚可能正在发疯般地寻找他……
      而这里,只有风声,草浪声,和他们彼此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良久。
      砚澄悬在半空的拳头,终于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来。他没有再看温厌,而是将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哽咽,从他埋着的臂弯里泄露出来,像受伤幼兽濒死的哀鸣,微弱,却带着摧毁一切防线的力量。
      温厌躺在草地上,没有动。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撞击和长时间的僵持,痛得已经有些麻木。他看着上方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看着那些被风吹得四散飘零的白色花瓣,听着耳边那压抑痛苦的哽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揉搓,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很慢,带着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砚澄微微颤抖的、毛茸茸的黑色垂耳狗耳朵上。
      触手一片冰凉,还有潮湿——是冷汗,还是眼泪?
      砚澄的身体猛地一颤,哽咽声有瞬间的停顿,但他没有躲开。
      温厌的手很轻,带着伤后的虚浮无力,只是很轻地、一下一下地,顺着那柔软冰凉的耳朵皮毛抚摸,动作生疏而笨拙,像很多年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训练场角落里,他偶尔会做的、无声的安抚。
      “回来吧,阿澄。”温厌的声音很低,很轻,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温柔,“他不是在救你。他只是在……利用你,困住你。那不是家。”
      砚澄的哽咽声,变得更加剧烈。他猛地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声音破碎地从布料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
      “我回不来了……温老师……我回不来了……我手上……不干净了……我、我不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被哽咽彻底吞没。但温厌听懂了。
      他说,他回不来了。他手上不干净了。他不能……回头了。
      是因为那些被胁迫参与运输毒品的女孩?是因为游乐园的绑架?还是因为……别的,连温厌都不知道的、更深重的罪孽?
      温厌抚摸他耳朵的手,停顿了一下。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知道“深渊者”的规矩,知道“某”的手段。一旦沾了血,一旦真正参与了核心的罪恶,就再难脱身。尤其是像砚澄这样,被“某”亲自“捡”回来、“塑造”、“培养”的“作品”,身上打的烙印,远比想象中更深。
      可是……
      “只要你想,就还有机会。”温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阿澄,看着我。”
      砚澄没有动,肩膀依旧在颤抖。
      “看着我。”温厌重复了一遍,声音加重了些。
      砚澄的身体僵了僵,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情愿和恐惧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
      晨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布满泪痕、狼狈不堪的面容。眼睛和鼻尖都哭得通红,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簇一簇,更显得那双黑眸空洞而脆弱。他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愤怒和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和绝望。他就这样看着温厌,像一只走投无路、被雨淋透的流浪小狗。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吗?”温厌看着他,轻声问。
      砚澄愣住,眼中闪过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是选择。”温厌替他回答了,目光沉静而坚定,“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人都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继续沉沦,或者……选择抓住哪怕一丝微光,向上爬。”
      “我……”砚澄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我没有光了……温老师,我的光……早就灭了。是你……是你亲手掐灭的!”
      最后一句,他又激动起来,带着控诉。
      温厌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承受着他目光中的谴责和痛苦。“是。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这是我的罪。我无法辩驳。但阿澄,掐灭光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是你自己,允许黑暗吞噬了那点光,是你自己,选择了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我没有选择!!”砚澄低吼,“是你们!是‘某’!是这个世界逼我的!我没有选择!!”
      “你有。”温厌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敲在砚澄心上,“就像现在,你可以选择杀了我,向‘某’证明你的‘忠诚’和‘价值’。也可以选择……放了我,然后,跟我走。”
      “跟你走?”砚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讥诮的笑容,“跟你回警局?去坐牢?还是去……被枪毙?温老师,别天真了。我手上不干净,很多事……我脱不了干系。而且,‘某’不会放过我的。我逃不掉。”
      “不试试,怎么知道?”温厌看着他,“我会帮你。用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关系,所有的……过去和现在。为你争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哪怕代价很大,哪怕希望渺茫。”
      砚澄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温厌眼中那种毫不作伪的认真和决绝。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此刻映着他的倒影,也映着天边越来越明亮的晨光。
      “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像梦呓,“为什么还要帮我?我……我差点杀了你。在富祈路,在游乐园……我都是帮凶。我……”
      “因为你是阿澄。”温厌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是我没有教好、没有保护好、最终推向了深渊的学生。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债。我要还。”
      责任。债。
      这两个字,让砚澄的心狠狠一颤。他看着温厌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认的疲惫、痛楚,以及深埋其中的、一丝近乎固执的温柔。
      这个人,明明自己也一身伤,明明被最信任的学生背叛和追杀,明明可以躲在那个看起来很有钱的警察家里安全地养伤,却偏偏要跑出来,跑到这荒郊野岭,跑到他面前,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对他说“回来吧”。
      为什么?
      就为了那可笑的“责任”和“债”?
      就为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早已被践踏进泥里的“师生情谊”?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砚澄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该死的泪水逼回去,却只是让它们流得更凶。
      他低下头,不再看温厌。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波动和长时间的紧绷而脱力,他松开了揪着温厌衣领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倒去。
      温厌没有推开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少年冰冷的、颤抖的身体,能更舒服地靠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和胸口。
      砚澄将脸深深埋进温厌带着忍冬清冷气息和淡淡药味的颈窝,双手死死攥住他风衣的布料,指节泛白。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孤独、绝望,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化为更加汹涌的、无声的眼泪,浸湿了温厌的衣领。
      温厌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少年瘦削的、因为哭泣而剧烈颤动的脊背。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
      晨光越来越盛,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之中。风依旧吹着,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草丛摇曳,小白花在风中轻轻点头。
      远处,那几个始终沉默如雕塑的保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对眼前这一幕视若无睹,仿佛只是没有生命的背景板。但其中一人的耳朵里,似乎塞着微型的通讯器,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荒原之上,朝阳之下。
      一个伤痕累累的导师,一个走投无路的学生。
      一个在哀求回头,一个在崩溃边缘。
      而那看不见的、名为“深渊”的巨口,依旧在不远处,无声地张开着,等待着将一切光亮吞噬。
      哽咽声,在风中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抽泣。
      温厌抬起头,望向荒原尽头,城市的方向。虞诚……现在一定急疯了吧。
      对不起。他又一次,不告而别,走向了更深的黑暗。
      但这次,他必须这么做。
      为了阿澄。
      也为了……彻底斩断,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那根名为“深渊”的毒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 35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