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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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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离去的时候,很安静,像一片在秋日阳光下熟透后自然飘落的叶子。
他活了一百零三岁,以人类的标准堪称奇迹,尤其是在他早年那般透支生命之后。最后的岁月里,他身体依旧硬朗,思维清晰,只是动作慢了下来,更多时候是坐在自己最早创办的那家疗养院花园里,看着阳光下蓬勃的一切,或者听森用各式各样的乐器,演奏那些只有他们俩才懂其中典故的旧曲。他走时没有痛苦,在一个紫藤花盛开的午后,在森的臂弯里,听着一段温柔到近乎叹息的旋律,慢慢阖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弧度。
葬礼按照奥生前的意愿,极其简单。骨灰没有葬入德拉库拉家族的墓园,也没有撒向荒野。森用一个他亲手烧制的、绘有藤蔓与星月图案的陶罐,将骨灰小心装好,放在了他们共同生活最久的那间书房书架的最高处,旁边摆着奥那盆早已长得巨大、垂下无数气根的绿萝的后代,还有那个早就无法播放、却被奥珍藏着的、录有森最初笨拙演奏旋律的音乐盒。
奥的离去,抽走了森漫长生命中某一块至关重要的基石。吸血鬼的寿命让他早已习惯了身边人类的更迭,但奥是不同的。奥不仅仅是爱人、伴侣,更是他漫长青春期结束后,真正与他共同构建意义、定义“存在”的同行者。他们一起从迷茫中挣脱,一起在规则外开辟小径,一起将理念变成砖瓦,筑起一座座庇护所。奥的衰老与死亡,是这个共生关系里早已写明的、森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结局。但当它真正降临时,那空茫的钝痛和随之而来的、近乎永恒的孤独感,依旧超出了所有预想。
森没有像传说中悲痛欲绝的吸血鬼那样自我放逐或陷入疯狂。他只是变得异常沉默。他依然打理着他们共同建立的疗养院网络,甚至比奥在世时更加投入、严苛。他放下了一切“玩世不恭”的残余,像当年的奥一样,事必躬亲,审阅每一份报告,过问每一处细节,试图用无尽的工作填满没有奥的时间。他将疗养院经营得更加规范,也更加……冰冷高效。效益提升了,投诉减少了,但莉莉(如今已是所有疗养院的总管家)私下里对维辛说,总觉得那些地方少了点什么,少了点奥在时,那种无论规章如何,总会从缝隙里透出来的、温暖的“人气儿”。
孩子?森和奥从未想过,也无法拥有。德拉库拉家族开枝散叶,像维辛和辛末那样拥有混血后代的并非孤例,也有像森一样选择不同道路的。血脉的延续与否,对如今的家族而言早已不是核心焦虑。森只是觉得,那种与特定之人创造独特联结、并看着这联结在时间中沉淀深化的体验,随着奥的离去,似乎再也无法复刻。孤独并非身边无人,而是那个唯一能完全理解你漫长岁月中所有细微褶皱、共享所有记忆密码的人,不在了。
时间继续流逝,以更宏大也更无情的方式。奥离去后的几十年里,外部世界的平衡终于被彻底打破。战争,那场曾经被德拉库拉家族避开的、不同种族与势力间的古老积怨,以新的形式再次爆发。
战争的起因已难以溯源,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一个自称“净化者”的疯狂学者(其种族成谜)发起。他宣称受够了智慧种族间的歧视、压迫与虚伪共处,认为唯有打破所有现存的文明结构,在绝对混乱的废墟上,才能诞生真正“纯净”的新秩序。这种极端思想竟意外地吸引了许多在夹缝中痛苦已久的边缘族群和个体。
战火起初在遥远的大陆燃烧,逐渐蔓延。森经营的疗养院网络,因其半独立且相对中立的性质,起初并未受到直接冲击,甚至接收了不少流离失所的各族伤者与难民,短暂地成为了微型的中立绿洲。森默许了这种扩展,或许是因为奥留下的理念,或许只是为了在动荡中抓住一点确定的事情可做。
但绿洲在席卷世界的沙暴面前,终究太过脆弱。一支隶属于“净化者”势力的混合武装,为了夺取疗养院储备的医疗物资和战略位置,在一个血色黄昏发动了突袭。他们装备着融合了不同种族技术的诡异武器,战斗力惊人。疗养院的防御力量(包括一些自愿留下的血族护卫和其他种族住户)虽然拼死抵抗,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疯狂的攻击下,防线很快被撕裂。
森亲自参与了最后的防守。他展开巨大的黑色蝠翼,以久未显露的、属于古老血族战斗形态的力量迎敌,魔法光华与尖啸撕破夜空。他击退了数名强敌,救下了许多被困的住户和工作人员。但个人的勇武在洪流面前终究无力。一枚灌注了破魔能量的□□击中了主建筑承重结构,紧接着是更多的炮火。
森在建筑彻底崩塌的前一刻,被忠诚的属下强行拖离。他回头望去,眼睁睁看着那座凝聚了他和奥大半生心血、庇护了无数生命的白色建筑,在轰鸣与火光中缓缓倾颓,化为废墟。花园被焚毁,图书馆被吞噬,奥最爱的那个紫藤花架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一同湮灭的,还有未能及时撤离的几十条生命。
站在远处山岗上,望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森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之色。他脖颈上早已重新戴回的、象征着责任的家族纹章在火光映照下微微发亮。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父亲威严下感到憋屈和迷茫的少年,只是这一次,他失去的远不止一个“无聊的菜园子”。
残存的人员被疏散到家族其他更隐蔽的据点。消息不断传来,战火愈演愈烈,大陆多处陷入彻底的混乱与无序,所谓的“世界末日”论调甚嚣尘上。德拉库拉家族凭借其深厚的底蕴和分散的产业,暂时还能维持一些避难所的运转,但也岌岌可危。
森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当他再次走出来时,脸上已看不出崩溃的痕迹,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以及眼眸深处那簇仿佛被奥离去和疗养院焚毁双重淬炼过的、幽暗却更执拗的火光。他将疗养院网络的剩余事务妥善移交,拒绝了家族让他去更安全后方避难的安排。
“我要走了。”他对前来劝说的维拉德和维辛说。
“去哪里?现在外面到处是战乱。”维拉德看着自己这个似乎终于被岁月和苦难磨去所有浮华、显露出内里坚硬骨骼的小儿子。
“不知道。”森回答得很诚实,“随便走走。看看这场‘净化’到底要把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也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像奥当年那样,在废墟里也想种下一颗种子的人。”
他收拾的行装极其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要的工具和药物,一把材质特殊、音色清越的便携式弦乐器(类似鲁特琴),还有那个装着奥部分骨灰的陶罐——他只取了一小撮,重新装进一个更小的、可以贴身携带的银质吊坠瓶中。他将奥留下的笔记、他们共同制定的最初那份计划书的手稿,以及其他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妥善封存,留在了家族最隐秘的档案馆里。
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森背起行囊,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流浪者,踏入了烽火连天、种族混战、怪物横行的荒芜世界。
旅途比他想象的更加漫长和光怪陆离。他穿越了被“山丘巨灵”改造成移动堡垒的废弃城市,目睹了“织梦者”族群集体陷入疯狂噩梦而自我毁灭的诡异绿洲,也曾在“精魄后裔”元素风暴的边缘惊险逃生。他见过人类军阀的残忍,吸血鬼氏族的冷酷内斗,也见过不同种族个体在绝境中伸出援手、乃至结成短暂同盟的微光。世界仿佛一锅沸腾的、充满恶意与绝望的粥,而“净化者”的阴影无处不在,其理念如同病毒,在痛苦的人群中变异传播。
森很少主动介入争斗,他更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记录者。他用音乐换取食物和信息(他的演奏在这种混乱年代竟成了稀缺的慰藉),用有限的魔法能力治疗一些沿途遇到的、不具威胁性的伤者。他不断听到关于“净化者”核心组织的零星传闻——他们似乎掌握着某种古老的、足以扭曲现实规则的技术或遗物,正在大陆某处策划最终的“净化仪式”。
孤独是旅途中最恒常的伴侣。但这一次的孤独,与奥刚离去时那种吞噬一切的空虚不同。它变得更加具体,更像是一种沉淀。奥的影子无处不在:看到顽强生长在废墟裂缝中的野花,他会想起奥蹲在田埂上的专注侧脸;听到受惊孩童的哭泣,他会想起奥讲述姐姐时眼中的痛楚;甚至在面对某些看似无解的冲突时,耳边会恍惚响起奥当年认真分析制度利弊的平静声音。
奥没有离开。他活在了森的记忆里,活在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里,活在了他指尖流出的、那些试图在混乱中寻找一丝和谐与希望的旋律里。
在一次帮助某个被变异体袭击的小型人类聚居点后,森受到简陋的款待。夜晚,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面对幸存者们惊魂未定又充满疑惑的眼神,森第一次,用一种低缓的、仿佛讲述古老传说般的语调,说起了故事。
他说起很久以前,有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类少年,和一個迷茫的吸血鬼少爷。说起阳光下的温室与泥土,说起血液与选择,说起如何在规则的缝隙里,笨拙地搭建起一座小小的、允许共生与尊严的桥梁。他说起离别,说起延续,也说起了最终的湮灭。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英雄的渲染,只有平淡真实的细节和深藏其中的、历经时光冲刷后愈发清晰的情感脉络。听众们沉默着,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在这个朝不保夕、信仰崩塌的时代,这样一个关于脆弱联结、持久努力与最终失去的故事,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触及人心的力量。
从那晚起,森似乎找到了自己在这末世旅途中的新身份。他依然行走,依然观察,偶尔在安全的间隙,他会对愿意倾听的人,讲述那个关于奥与森,关于疗养院,关于在注定失衡的世界里寻找短暂平衡的故事。他的讲述因对象和环境而异,有时精简,有时详尽,但核心从未改变。音乐也依然是他的语言,他创作新的曲子,有些描绘战火的残酷,有些缅怀逝去的宁静,也有些,仅仅是在夜空下,为记忆中那个永远微笑的人类老者,奏一曲安魂的夜曲。
他不知道“净化者”的疯狂计划最终会将世界引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这漫长的旅途终点在何处。德拉库拉家族或许能幸存,或许不能。新的秩序或许会从灰烬中诞生,或许只有永恒的混乱。
但这些对他而言,似乎不再是最重要的事。
他背着行囊,走过燃烧的荒原,穿过诡异的密林,胸口贴着那个微凉的银质吊坠瓶。瓶中的灰烬轻若无物,却又重若他整个漫长的过往与延续的意义。
既然时光的长河终究带走了你,既然共同建造的殿堂也已倾覆。
既然无法再做你规划蓝图中最得力的执行者,无法再与你并肩看每一次日出与收获。
那么,就让我成为你的亡灵吟游诗人吧。
用我永不疲倦的双足,行走在你无法再目睹的破碎山河。
用我依然记得你每一声叹息的耳朵,聆听这个世界的哭嚎与偶尔的呢喃。
用我习自你的、看待光明与阴影的眼睛,记录下绝望中挣扎的星火。
然后,将我们的故事——那个关于一个人类如何教会一个吸血鬼理解“共生”之重,一个吸血鬼如何陪伴一个人类治愈“孤独”之痛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唱给风听,唱给废墟听,唱给那些在漫漫长夜中,依然渴望听到一点不同于战鼓与哀嚎之声的灵魂听。
直到这具身躯也化为尘埃,直到记忆也消散于时光洪流。
至少,在这之前,你与我共同书写的那一页,不会彻底湮没于末日篇章的混乱墨迹之中。
弦音起落,足迹延伸,诗人的身影逐渐融入地平线泛起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战火的微光里。
故事,还在继续。以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