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失败手册》予野Yara

5、小团子

　　时间在石室里失去了意义。
　　陆引珠不知道自己打坐了多久，只感觉体内的灵力像春日融雪汇成的溪流。
　　从一开始被窈姬推着走，到后来渐渐能自己顺着那既定的河道奔涌，再到如今，偶尔也能自己试着分出几缕支流，探索一下河岸旁的“风景”。
　　当她某次从入定中醒来，感觉周身灵力鼓荡，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时，她下意识并指为剑，凌空一划。
　　一道凝实了不少的淡金色剑气“嗖”地飞出，撞在远处的石壁上，竟留下了浅浅一道白痕。
　　“咦？”陆引珠自己都吓了一跳，看了看手指，又看了看那道白痕。
　　一直在一旁静坐护法的蒋姚睁开眼，目光落在那道痕迹上，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试试？”
　　他起身，手中并未执剑，只以两指虚引，一道青色剑气温和却稳固地悬于指尖。
　　陆引珠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结果……
　　居然有来有往地走了七八招。
　　她的剑招依旧模仿苏芸师姐，但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灵动机变，甚至下意识用出了些蒋姚平日惯用的防御架势。
　　虽然最后仍是被蒋姚一道剑气轻轻点中手腕，震散了她的灵力。
　　但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蒋姚收回手，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额角沁出的细小汗珠，还有那双明亮的双眸。
　　恍惚间，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女，与记忆中某个小小的影子重叠了。
　　那大概是八九年前，陆引珠刚被接到青云门不久的时候。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团子，被掌门和各位师兄师姐捧在手心，灵果仙露喂着，漂亮小裙子换着，整日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误入仙山的小福娃。
　　唯独怕他。
　　那时他也是刚被定为掌门首徒不久，自觉责任重大，终日板着脸，一丝不苟地修炼，处理庶务。
　　小团子远远看见他，就像小鼠见了猫，“哧溜”一下躲到柱子后头，或者干脆掉头就跑。
　　有一次，他听见两个洒扫的外门弟子小声议论。
　　“小师妹好像特别怕大师兄？”
　　“可不是，说大师兄总是板着脸，好吓人，像后山守着药田的石狮子。”
　　蒋姚：“……”
　　他自认并未苛责过她，甚至因师命，暗中看顾颇多。
　　这“石狮子”的评价，让他有些莫名，又有些无奈。
　　直到那个傍晚。
　　他在后山练剑归来，途经一片僻静的竹林，天色已擦黑，林间雾气氤氲。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小团子。
　　她一个人站在竹林小径上，桃粉色的衣裙在暮色中显得有点单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仰着头，似乎在分辨方向。
　　圆圆的小脸上没了平日惯有的笑意，嘴巴微微扁着，眼眶红红的，蓄满了泪，要掉不掉。
　　像是走丢了，又怕又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听到脚步声，她受惊般猛地转头，泪眼朦胧中看清是他。
　　那一瞬间，蒋姚清晰地看到她眼里闪过害怕、犹豫，最后被更大的无助和依赖覆盖。
　　“大、大师兄……”
　　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然后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他还带着夜露凉意的衣袍上。
　　蒋姚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腿上传来小小的、温热的重量，还有压抑的、细碎的抽噎。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弯下腰，将那软乎乎的一小团抱了起来。
　　她小手立刻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眼泪蹭到他颈侧。
　　“我……我找不到回去了……天黑了……有奇怪的叫声……”她断断续续地哭诉，委屈得不行。
　　“嗯，不怕。”他听见自己用尽量不生硬的语调回答，有些别扭地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让她坐得更稳些。
　　然后，抬步朝着灯火通明的弟子院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生涩地、一句一顿地哄着，保证没有妖怪，承诺明天带她去吃厨房新做的蜜糕。
　　告诉她星星出来了，路就亮了。
　　小团子的哭声渐渐止住，变成小小的抽噎，最后安静下来，趴在他肩上。
　　走到院门口，明亮的灯光笼罩下来时，她忽然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然后，凑过来，带着奶香和泪水的咸湿，在他脸颊上飞快地、轻轻地“啵”了一下。
　　“大师兄最好啦！”
　　软糯的、带着鼻音的小奶腔，像羽毛搔过心尖。
　　蒋姚怔在原地，抱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颈侧她蹭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湿意，而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却像被正午的阳光忽然照了一下。
　　有点懵，有点烫。
　　那一晚之后，小团子似乎没那么怕他了。
　　虽然见面还是会下意识缩缩脖子，但也会偷偷把不爱吃的灵果塞给他，在他练剑时躲在远处石头后面偷看。
　　只是再没有那样扑过来抱住他，也没有再那样亲过他。
　　“蒋姚！蒋姚？”陆引珠的声音将蒋姚从回忆里拉回。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狐疑：“你发什么呆呢？被我精妙的剑招震住了？”
　　蒋姚目光聚焦，落在眼前这张明媚鲜活已然褪去了稚气脸上。
　　那些慌乱依赖的泪水，早已被狡黠灵动的光芒取代。
　　“嗯，”他顺着她的话，很淡地弯了一下唇角：“进步很大。”
　　陆引珠立刻得意起来，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那是！我就说我是天……”
　　话音未落，她脸色忽然一变。
　　体内那股奔涌顺畅的灵力洪流，不知何时已悄然汇聚到气海丹田处，越转越快，形成一个汹涌的漩涡。
　　四周幻境中的精纯灵气，也仿佛受到牵引，疯狂地向她涌来。
　　这是……结丹的征兆！
　　陆引珠来不及多想，立刻盘膝坐下，收敛全部心神，试图引导那狂暴的灵气漩涡。
　　蒋姚神色一肃，瞬间在她身周布下数道防护与静心法诀，自己则退开几步，全神贯注地护法，目光片刻不离她。
　　陆引珠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扯入了一片混沌的漩涡中心。
　　四周不再是石室景象，而是光怪陆离的碎片，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崩溃的尖啸、绝望的哭喊。
　　她看到乌云压顶，血色浸透苍穹，曾经祥和的仙家福地化为焦土，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倒下，鲜血汇成溪流。
　　她看到大地崩裂，魔气与灵气疯狂对冲，普通凡人在余波中如蝼蚁般挣扎，孩童在废墟中哭泣。
　　她看到无数双眼睛，有贪婪，有仇恨，有恐惧，有哀求，都直直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仿佛她是唯一的变数。
　　是救赎，或是……祸端。
　　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窒息般的恐惧和无力感攥紧了她。
　　她想喊，想阻止，却发不出声音，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末日般的景象反复上演。
　　为什么是她？
　　她明明只想当一条吃吃喝喝、无忧无虑的咸鱼啊！
　　巨大的迷茫和抗拒，让她体内原本趋于凝结的灵力漩涡开始剧烈震荡，变得不稳。
　　关键时刻，一道清冷空灵的声音，仿佛穿透层层幻象，直接响在她神魂深处：“屏息，凝神。你心不静，灵如何凝？”
　　是窈姬！
　　陆引珠一个激灵，努力抓住这缕清明。
　　窈姬的虚影并未完全显现，只有声音持续传来：“惧由心生，惑自情起。你究竟在怕那无可挽回的天命劫难，还是……”
　　声音微微一顿，似有深意。
　　“惑于身边咫尺，却不敢辨明的心绪？”
　　陆引珠神魂巨震。
　　惧？惑？
　　对那血腥未来的恐惧固然让她颤抖，但窈姬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某个角落。
　　蒋姚……
　　那些被他拎着后领带回山的恼怒，那些被他“管教”时的不服，那些被迫结契时的愤懑……
　　不知何时，悄悄变了味道。
　　会在危险时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会在他纵容自己捣乱时窃喜，会因为他一个罕见的笑容愣神，会在他靠近时心跳失序……
　　这陌生的、酸酸甜甜又让人心烦意乱的感觉，是什么？
　　窈姬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的余音缭绕：“金丹之道，在凝，亦在‘澄’。澄澈道心，方见真我。”
　　道心？
　　她的道心是什么？
　　咸鱼之道吗？
　　可那幻象里的血色，真的能置之不理吗？
　　对蒋姚那理不清的烦闷，又是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让她刚刚稳定些许的灵力再次波动起来。
　　就在她内息将乱未乱之际，一股熟悉而温和醇厚的灵力，自外界缓缓渡入她掌心，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她翻腾的气海。
　　是蒋姚。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了她支撑。
　　那股灵力里，是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坚定的守护，还有全然的信任。
　　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陆引珠混乱的心绪，在这无声的支撑中，奇异地平复下来。
　　惧怕仍在，迷茫未消。
　　但有一点，此刻无比清晰。
　　她不想再只是那个被保护、被安排、遇到危险只会闭眼抱住他的小团子了。
　　至少，要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哪怕只是为了……
　　下次被他拎回去的时候，能多挣扎两下？
　　这个念头莫名让她定了神。
　　抛开那些纷杂的惧与惑，她将全部心神沉入气海，不再抗拒那灵力的凝聚。
　　而是主动引导，以那缕外来的温和灵力为锚，一点点梳理、压缩那狂暴的漩涡……
　　石室中，灵气形成的无形之风以陆引珠为中心，剧烈旋转着。
　　蒋姚保持着灵力输送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紧闭双眼、眉头微蹙却透出一股决然的脸上。
　　他知道她遇到了关卡。
　　但这一次，他选择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