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水中楼》落汤西瓜皮

3、思贤望古楼

　　九月初，济城护城河正是汛期末尾，水位线因为七八月蓄水的缘故，已经没过了古桥的三分之一，绿苔爬满了石砖，两岸金桂飘香，偶有淡黄色花瓣落入水中，惊动河中锦鲤向其涌去。

　　“闵工，检测的仪器都带好了，”检测中心的小张从船头探出，挥了挥手。

　　闵航朝他点点头，挂断了和芈戎的工作电话。

　　上周五的短会上，关于暴雨导致水位线变化和流水冲蚀对古桥的影响，他和几个古建院的专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是黎珏和市政建设科的领导出面协调才作罢。

　　为了证明自己方案的可行性，闵航主动提议下周一协助检测工作，进行实地考察和评估。

　　整个周末，除了和芈戎出去应酬，他一直在检索古桥修复的资料，看了上百份报告，和质检站值班的工作人员反复沟通，一直到周日中午，才敲定了最终的检测计划。

　　今天站在泊船的渡口处，闵航没穿正装也没抓头发，刘海随意地散落在额上，灰色卫衣短裤的休闲套装搭配阿迪达斯的德训鞋，显得倒像是个还没毕业的男大学生。

　　“闵工，不是我说，您这样走出去谁还觉得是30岁的熟男啊！”小张惊叹。

　　“行了啊，恭维的话我收下了，一分钟后就是工作时间了，好好上班，”闵航拍了拍小张的肩膀，递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

　　船夫控制着电动船使出渡口，因为征用的是小型游船，船内响起广播声，播报着景点介绍。

　　沿岸的木屋瓦房错落分布，有三两菜农在岸边吆喝叫卖，上学的孩子们叫嚷着，跑过时朝船上的闵航投去好奇的目光，游船所到之处惊起鹭鸟低飞，游鱼四窜。

　　“要说济城最有名的，就是八桥风月中的思贤望古楼了，”小张一边调试仪器，一边和闵航闲聊。

　　“那是什么？”闵航正摆弄着他借来的红外线热成像仪器，听到小张的话后好奇扭头问道。

　　“济城护城河上一共有八桥，其中有一座思贤桥，站在桥中央时刚好能望到隐匿在山石和树林后的见贤阁。据说这座阁楼原是文人雅士登高吟诗之处，阁内有不少明清藏书和题词，桥上望古楼就颇有见贤思齐的意味在了，”小张话锋一转，神情略忧郁道，“可惜还对外开放的时候，也没妹子约我登阁看看。”

　　闵航轻笑了一声，看着河面闪烁的光波，想起了阿提卡。

　　今天是他登阁拍摄的日子，如果凑巧，说不定不用等到周六就能偶遇了。

　　“阿航！阿航！”闵航回过神来，看到芈戎在八桥中的第一座桥逢春桥上站着，撑着石栏俯瞰着他。旁边的质检站工作人员正在紧锣密鼓的布设全站仪，用于采集古桥各点位数据，方便后续校准三维模型的偏差。

　　闵航研究过逢春桥，从明中期建成起，它一直承担着行人车马通行的功能，主要材质是青石，后续有金山石修补的痕迹，所以远看像是青色布面上绣了几片橙色补丁。

　　七月份逢春桥发生了一次事故，桥面和桥墩在水平方向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偏移，最大值超过了20cm，一艘游船经过时船夫没有估摸好高度，使得船体上檐对拱券造成了严重撞击，内侧的部分青石板脱落，砸伤了3名游客。

　　事件发酵的很快，上了热搜高位。当时闵航和邓院长吃饭时还对事件原因和修复方案讨论了一番。

　　没想到两个月后，济城和龙城政府会合作进行古桥修复项目，更没想到闵航所在的龙城建筑设计研究院在政府公开招标中中标，兜兜转转项目落到了他头上。

　　电动船停在了桥洞下方，小张开始对劣化脱落的青石板和缝隙间填注的砂浆进行取样，打算带回质检站进一步检测分析。

　　闵航站在船头架好热成像仪进行着数据采集，这也是他和邓院长讨论后选择的采集方式，可以不损害古桥结构，对其进行全面病害勘察。
　　闵航抬头目测，伸手摸了摸拱券内壁，对着小张说：“下方石板有深色水渍，感觉存在漏水问题，可能是雨水下渗腐蚀桥体所致，用热成像仪分析温度差应该能得出具体结果。”

　　小张连连拍掌，一脸佩服道：“闵工你想的太周到了，这确实最方便也最快能出报告。”

　　今日是连绵阴雨后久违的晴天，水面无风，数据采集工作进展的很顺利，正午时船已行到了第六座朝暮桥，芈戎打电话说岸上工作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这比闵航想象中要迅速。

　　船行经过的每一座古桥，拱券上都被湖水映出凛凛波光，像是阳光轻蘸了河水勾勒出的金色画卷。

　　闵航感觉到了久违的松快，“这天气适合摄影师采风，”午后两点，他和小张躺在船内座椅上小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确实，闵工喜欢摄影？”小张伸了个懒腰，眯眼打着哈欠。

　　闵航慵懒地扶着窗栏，边抽烟边把空闲的手伸到河面上，戏弄来往的游鱼，“有个很喜欢的摄影师今天在这附近采风…”他说时面色柔和，少了平时那股子锐气，嘴角不经意间勾起，眼中光影闪烁。

　　“后生，出发吗？”船夫突然转头吆喝，声音洪亮，在桥洞下甚至有了回声。

　　“走吧，还有两座结束，一鼓作气下班，”闵航朝船夫点点头，将烟头按灭收到常备的铁盒中。

　　船缓缓开动，从朝暮桥启程后，为了调节两侧水位，会过一道水闸，开闸的瞬间恰如乌云蔽日短暂暗淡后的天光大亮，晴雨桥和思贤桥像是护城河支流的两翼，凝望着路过的芸芸众生。

　　晴雨桥是跨度最大的一座桥，共有七孔，最大桥洞可允许大型货轮通过，因为河上气候瞬息万变，会出现“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差异性景观。

　　闵航之前做足了功课，这种情况会导致桥体两侧损伤程度不同，所以需要更为细致的测绘和勘查。

　　太阳逐渐西落，蝉鸣声四起，河上气温骤降，小张被晒了一天，到现在脸还是通红，远看和夕阳融为了一体。

　　晴雨桥的检测花了整整4个小时，闵航来回采集了数次，想尽可能保证数据的精确，防止日后返工。

　　豆大的汗水从他脸上滑落，浸湿了脚下木板。
　　完成后闵航和小张核对了一下检测清单，便转身递给船夫一包中华，老人家脸上满是讶异，手一直连连推拒。

　　闵航没犹豫直接把烟塞到船夫口袋里，微笑道：“咱们打工人不易，辛苦您加班了。”

　　这算是他的习惯，不理所应当的使唤别人，而是送点大家都没有压力的有用的物件。

　　船夫没再拒绝，他僵硬的面颊有了些许松动，转头控制方向盘，朝最后一座桥驶去。

　　游船缓缓行驶，经过一片荷叶丛后，闵航终于见到了思贤桥——八桥中的最后一桥，也是此次修复项目的主体桥梁。

　　黎珏和他强调过，思贤桥的修复是为了和见贤阁一起，打造为济城文旅宣传的金字招牌。

　　船行过桥洞时，他想起了小张说的思贤望古楼的景致，又莫名想起了阿提卡。

　　如果抬眼望阁楼，我能见到所念之人吗？

　　闵航不由地抬头朝见贤阁的方向看去，一个纤细的身影蓦然跃入他的视野中。

　　那是个肤色是小麦色的男人，两侧头发半扎在脑后，露出轮廓分明微微泛红的双耳，像透光的粉瓷，一侧耳垂上戴着枚青色耳钉，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暖棕色的光。他的鼻子不似山峰那般棱角分明，而是更圆润挺翘，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随风一晃一晃的。

　　男人的镜头正对着闵航，修长的脖颈微微探出，骨节分明的手不断按着快门。

　　看到闵航时他似乎有些意外，放下了手中的相机，露出一双圆圆的狗狗眼，眼神澄澈明亮，像是夜深时水中的月亮。

　　闵航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烫，分不清是夕阳染红了皮肤还是心火灼烧导致。

　　他的心跳声盖过了蝉鸣，与水波共振，层层交错的情绪荡漾了一池秋水。

　　几乎是见到的瞬间，闵航就确定了，楼上人就是他所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