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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阴影的蔓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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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距离棋院改规则,18-25岁大龄棋手也可以进行职业定段考试,还有好几年。
所以沙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走上职业棋手道路的。这就造成每次在看到沙希作为初学者的围棋算力时,进藤光总是暗暗惋惜。
夏目沙希已经24岁了,她的说法是现在在进行大学院生的修士考试(相当于国内的研究生考试),如果有业余围棋6段以上的话可以直接保送。
当年高中执意的辍学没有太影响到沙希,在创作第一部短篇漫画得到了些许还不错的收益后,她的朋友就叫她回去社会人入学考试了。
托母校是从小学部直升初中部高中部直到大学的贵族学院学制,她倒是没费太大力气上了大学,虽然就出勤率来说几乎等于挂名。
随着再次进入头衔战的循环赛,进藤光很快没有时间单独来这家咖啡店了。
傍晚六点半,沙希准时来到进藤光的公寓楼下。五月初的天气还并不炎热,温暖干燥,沙希早就换上了单薄的连衣裙。
这是她来进藤光公寓补习的第五天,亦是业余围棋大赛即将开始的时段。
虽然进藤光说没有必要,但是她还是强硬地包好束脩,包好银行卡算作指导报酬。
柔和的夕阳尚未完全远离夜色,与室内温暖的灯光交融在一起,落在单人公寓客厅中央的棋盘上。
进藤光穿着宽松的运动服盘腿坐在棋盘前,金色的刘海随意地垂在额前。
他没有在打谱,也没有在对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十九路棋盘,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已经老旧毛边的扇子。
那把扇子进藤光在定段后不久就开始携带,看起来不是很贵重的通货。
成为本因坊后也不是没有赞助商以为进藤光喜欢拿扇子送了不少贵重的檀木扇甚至有古董,可是他依旧一直只带着那把普通的折扇。
看起来年轻的本因坊先生是个非常恋旧的人。
又或者这把折扇对他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
沙希这样想着,停在走廊的阴影里,安静地没有出声。
她在各种影像里见过许多状态下的进藤光。
——赛场上的锐利,讲解时的热情,朋友间的爽朗。
但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他如此沉静甚至有些消沉的模样。
和之前搜集到的照片上不太一样,进藤光看向窗帘那的眼神异常专注,却又无比放松,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眼前这方寸之间的宇宙里,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像是等待某个人,又知道等不到某个人的那种沉默。
那一刻,他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气息。
沙希的心微微一动,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
她迅速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和笔,借着夕阳阴影的掩护,飞快地勾勒起来。
线条简洁却精准地迅速画出他微微前倾的肩膀,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那握着棋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和往日开朗形象完全不符的忧郁深沉,几笔一气呵成。
然而,当她放下笔,塞好本子,再次看向那个被橙色光辉包裹的身影时,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悄然爬升心底。
她的笔下记录过捕捉过无数人的瞬间——地铁上疲惫的上班族,公园里嬉笑的情侣,切茶馆里暗自神伤的少女......
千人千面,不外于此。
但此刻,面对进藤光在家里如此私人空间毫无防备的情绪露出,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手中的笔有些沉重。
“啊,是沙希小姐。你来了怎么不出声啊。”
他回头,好像在开心地微笑,那笑容消融了刚刚的寂寥,纯粹得刺眼。
沙希看着眼前真实的、毫无表演痕迹的笑容,又忽然想起自己笔下那些那些标注着“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的草稿,胃部莫名地有些发紧。
我的画没有真实的感染力,这是不想承认的真实。
棋盘摆开,沙希执黑。她按照近期所学,规规矩矩地布局计算。
进藤光则下得随意许多,却在每几个关键处落下的棋子,一次次地打乱了她计算的节奏。
越是学习越是发现,围棋入门后天赋与能力的天壤之别。
也越是发现,进藤光此人在围棋上的才能是一个多么让其他棋手绝望的悲剧。
“这里,”他点着棋盘,“你开始执着于模仿我的模式了。”
“不不不,不是说这一下不对,但是你这样放弃单纯的计算有点不伦不类啊。你看,如果我这样‘碰’一下,你的阵型是不是就受制了?”
他耐心地讲解着,从这一手“碰”出发,延伸出三条不同的变化路线,每一步都清晰明了。
头衔持有者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藏私的想法,在循环赛期间抽出时间这样热忱地指导一个大龄新手。这样的事情,放在其他棋手身上是难以想象的。
沙希看着他说话时发光的眼睛,听着他时而兴奋时而严肃的语气,忽然意识到,他此刻的分享,与他独自凝视棋盘时的专注,源自同一种情感。
——一种对围棋本身毫无保留的、纯粹的热爱。
没有炫耀,没有保留,只是单纯地想要分享这门艺术的精妙。
我真的能画出来这样热烈的情感吗?
夏目沙希正利用这份毫无防备的豁达的分享,窥探、分解、重组,变成她漫画里吸引读者的“专业细节”和“角色魅力”。
“沙希?你有在听吗?”进藤光疑惑地皱起眉头。
“啊,私密马赛。”她迅速回神,指向棋盘,“所以白棋如果选择第二变化,黑棋在这里‘跳’是不是最好应对?”
“对对!就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亮起来,“你果然很有棋感!”
感觉?沙希在心里叹了口气。
哪有什么感觉,她只是在重复他之前讲解时提到的要点罢了。
她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毫无保留的分享和她的刻意计算着模仿与记录之上。
一盘棋终,沙希回到了家。
夜深了,沙希伏案工作。
面前摊开着最新的漫画分镜稿,这一话的情节,恰好是主角在低谷期,受到前辈点拨后茅塞顿开的场景。
她画着主角聆听讲解时眼中重燃的光芒,笔下不自觉地带入了今天进藤光讲解棋局时的神态。
画着画着,她的笔尖停了下来。
分镜中主角那热爱的眼神,与她速写本上记录的进藤光的眼神,在脑海中重叠。
一个是为了剧情需要精心设计的“共鸣时刻”,一个是真实存在的、对围棋毫无杂质的热情的眼神。
和夏目沙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夏目沙希可以改变形象隐藏住黑暗阴翳的气息,但是那双眼睛早就黑压压的透不过光了。
她翻开速写本,看着这几个月积累的素材:晨间独坐的身影、厨房里笨拙却认真的侧脸、讲解棋局时发光的眼睛、输棋后不甘心熬夜复盘的模样……
每一条记录旁,都标注着可能的用途:“可用于主角沉思镜头”、“增加生活感细节”、“塑造教学热情”、“不服输的眼神”“吃饭的喜好”,“思考时的小动作”。
这些标注此刻显得如此冰冷而功利。
沙希合上本子,走到窗边。
窗外黑洞洞的,依旧没什么灯光的深夜。
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处在一个非常昂贵的地段。此刻无论是屋内屋外都没有丝毫人存在的气息。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十四岁父母双亡后的这些年。
为了生存,为了不被拒稿淹没,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投其所好,学会了用精心计算的笑容和话语换取机会。
她以为这就是世界的规则,少年热忱勉强有同情的余地,而大人的世界彼此之间无非是价值交换与相互利用。
可进藤光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他的热情是真的,分享是真的,信任也是真的。
他甚至会因为一个刚认识的不久仅仅是要业余定段的人,就大方地分享自己的时间。
因为觉得她有天赋,即使绝无走向职业的可能依旧全心全意的教她。
编辑的话在耳边回响:“过往的作品挖掘人性固然很好,但是你需要的是温度!温度!你没有活人的感情吗晓之夏老师?!”
她现在触碰到了这种“温度”。
——真实、灼热、毫无防备。
而她正在做的,却是用冰冷的手术刀,试图解剖这温度的来源,将它拆解成可复制的零件平摊在稿纸上。
一丝细微的裂痕,在她坚如冰壳的内心悄然蔓延。
不是为了剧情,不是为了销量,甚至不是为了赎罪。
仅仅是因为,当她面对那样纯粹的存在时,她忽然对自己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一丝动摇。
夏目沙希只是静静站着,任由那陌生的、名为“愧疚”的暖流,与冰冷的目的在胸腔里无声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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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藤光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很突兀,职业棋手的交友圈其实很单纯,除去私人时间,相熟的圈子突然出现一个不相熟的女生,是很微妙的事情。而进藤光哈哈哈大笑说这是我的朋友,也是算我半个徒弟,超有天赋的人。
可是奇怪就奇怪在所有人,光的那群朋友好像都熟视无睹的忽略了微妙的不正常,让那个女人游走其间,和每个人都相处甚佳。
像一团阴影一样,存在着,但是被所有人默默接受然后熟悉。
塔矢亮从一开始就对沙希的出现感到不适。
这种不适并非源于明确的敌意,而是一种棋士的直觉,一种对“不协调感”的本能警惕。
过于完美的“恰当”。
这个女人不论说每一句话做每个动作都太过恰当,进退有据,总是让人感到舒服的拿捏。
他注意到,沙希向进藤光请教的问题,虽然看起来很新手,但往往能巧妙引向进藤光棋风中那些最具个人色彩、最值得玩味的部分。这不像一个纯粹初学者会自然产生的疑问,更像是有目的的引导和挖掘。
她的眼神虽然隐藏的很好,但是偶然透露出的怪异。
普通棋迷看进藤光这位年轻的本因坊下棋,眼神多是崇拜、紧张或好奇。
但沙希的眼神......
在塔矢亮看来,有时过于专注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抽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分析,而非沉浸于棋局的喜怒哀乐。
她看着进藤光的眼神……
塔矢亮很难精确描述,那不是粉丝的喜爱,不是为了围棋的专注也不是单纯的探究。
那里面有欣赏,有关注,但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极其专业的、冷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像是在垂钓时,观察浮漂最细微的颤动。
塔矢亮性格严谨,厌恶没有证据的指控。但是因为直觉而一直报警的诡异感觉在心里萦绕无法散去。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生根发芽。
塔矢亮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略带冰冷的距离感观察夏目沙希,并暗中留意她与进藤光互动的一切细节,试图拼凑出她这般周到的所图。
他沉默的警惕,如同棋盘上蓄势待发的暗伏,等待着某个触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