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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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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是极喜欢在月夜中独自沉吟的,但如果是同那人在一起,则无所谓时机场合。今日迹部忍足的会面,终于让他有所察觉——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他,太天真。
他独步走在营地外的溪流边,偶尔停下来仰起头看看星火漫天,或是抚着腰间青冥,望向东南的方向。总是记挂着那里有个人,在等他。
手冢,难道真的是你,一直都把我保护得太好么?不觉悠长叹息一片。这才明白那人当时那么不想让他前来冲锋陷阵,其缘由竟是在这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事,他却一直都是这么清楚。
这一想便又牵出许多陈年旧事来。
那是皇帝登基初年,十八岁生辰后亲政不久。前丞相融硝以为朝臣立场混乱,太后既是妇道人家,又喜佛事不涉政事,皇帝的门生皆是新臣,有名无实——种种情况都于己有利,于是暗自佣兵意欲反天。然而在接连的十个多月的倾轧算计,步步为营之后却终于因为皇帝的腕数人脉而不得不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他的最后一步棋正是不二周助。
彼时不二未至十六却已摘得文武状元,正是冠盖满京华。皇帝早年便与之相交甚笃,朝中内外只当皇帝是重视自己的第一届门生,且不说首榜便辉煌惊世,榜首之人更是文才武略直逼皇帝幼年之时。丞相毕竟见识广博,在当事的两人之前便已看清二人潜藏的感情。于是设下埋伏将不二困在相府别院。
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时融硝所策,正是如此。不二早有察觉,却将计就计,是以被擒前后都保持着清明的心思。待到摸清融硝的计划,又估测过佣兵人数,了解到他们的据点和联络方式后,便伺机挣脱绳索,端掉了别院所有的佣兵,并且“擒贼先擒王”。
若非当时融硝已有了破釜沉舟之心,出言相激,大约不二也下不去那个手。但他却说:“你以为杀了我,你和皇帝小儿的不伦之情就可以瞒得过世人了吗?”这一句直如醍醐灌顶,须臾间与那人之间的纠纠缠缠,明明灭灭便都透出了丝丝清明。那时才明白,原来记忆中西府海棠的盛景只是因为遇见那个人,柳堤上的出言试探咄咄相逼,是为了能让那个人记得自己,愿意放弃闲云野鹤的生活,步入朝堂是为了在那个人身边,甚至,举推了当时的兵部侍郎慕先礼之女入后宫……也全都是、为了那个人。
不二的白刃抵在融硝的喉头,他心中苦涩,却恍然笑了:“我与那人之间,谁也不、必明白。”语毕,刀落。
现下想来,当时的自己怕是经过一夜的杀戮早已没了意识,即便如此,却还是在破晓之时直直走向了皇宫。犹记得那时皇帝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拉开门,见得他白衣浴血时露出的那一瞬间的表情,就让他安然地倒了下去。最后的记忆便是那张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脸上紧蹙的眉,心疼的眼神,抱住他时那如山间清泉般凛冽的气息与那,能令天地失色的温暖。
于是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不二当时就想,被这样一个人如此重视着的他,怎么可能觉得不幸福。
我们相爱,就算无人知晓,就算无人能懂,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手冢啊,那时我只希望你并不曾发觉。
然而事实却是,不二昏迷了两个日夜,皇帝将他安置在自己还是太子时的寝宫之中,日夜看顾,汤药食膳皆不假他人之手。待到不二清醒过来的第三日,皇帝不顾周围宫娥与太医,揽起不二就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那力道至今都不能忘记——那恨不得揉进骨血的力道,只一瞬,就彻底沉沦深陷了。
那之后,融硝一党被清,皇帝亲政之后初振朝纲,满朝文武皆叹服,不敢再有异想。然那人却在那之后便借着武王越前南次郎仙逝,余子越前龙马年幼之名,特命文武状元不二周助陪同一齐入宫……一转眼便是四年。
还是第一次,四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离开那人身边。
不过月余,却有种沧海偷换了桑田之感。
眨眨眼,差不多该停止胡思乱想了罢,不二停下步子扬声道:“阁下已经站在那观察许久了,何不现身一见?”那人转眼间便已在身後。不二暗惊于他的速度,这个移形转影的身手绝非一般高手。不二镇定转身,笑容不改:“阁下真是好功夫。不知此举,是有何赐教麽?”
来人一身玄衣长衫,右手负於身後,表情闲适,却也不露声色,浅笑拱手应他:“不知青国的燕王殿下在此借景思人,在下泗州人白石藏之介,多有冒犯,还望不二殿下恕罪。”不二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哪里。只是不知福小王爷不惜跋山涉水,又远渡重洋而来,”不二掀起眼帘继续道:“如此大费周折,前来这北朔之地,究竟是所为何事呢?”
显然来人对於身份被揭穿一事毫不避讳,面目从容不迫:“燕王爷尽可放心。在下虽然也是四宝国的王爷,却对眼下朔银与青,或是冰国的布阵对垒毫无兴趣。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寻人罢了。”
不二闻言,敛下笑容,眸光尽显。两人四目相望,一个凛然直锐,一个坦然清淡。片晌,不二眯起眼睛笑道:“人道是真人不露相,福小王爷还真是让不二长了见识。既然阁下是来寻人,不妨透露一二。不二好歹也还认识几个人,说不定可以帮点小忙。”
白石笑得爽朗,答曰:“不二殿下是不信在下所说的话罢。实不相瞒,在下来找的,正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父王从未给过他们母子任何名分,现下父王自觉行将就木,便嘱我前来寻找,以便接幼弟回去继承王位。”
不二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白石摆摆手继续道:“那麽燕王殿下,还有什麽需要过问的麽?”
这人果然厉害,不二暗暗计算著。与高手拆招本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不知为何,这人给他的感觉却是十分危险。
既然如此。
不二恢复了待客的表情,收敛了敌意与防御的气息,看到白石背在身後的右手似乎微微紧了一下,才温声道:“那麽不妨就请阁下告知不二,阁下方才所说的这些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白石确实没有料到不二会有此一问,如此坦然,貌似是开诚布公,甚至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放松的状态之中,但实则这一句却是正中靶心,不容回避。
白石复又笑,声音盘桓不去。
又是极深的内功修为,这算是在示威麽。不二仍是那一脸春风和煦的表情。
“传闻中燕王殿下才智无双,正是天下独一不二。白石方才见殿下露出那儿女情长的姿态表情之时,正暗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现下却不得不承认,燕王殿下果然实至名归。
“既然殿下如此坦诚,哪怕是猜忌敌意也不躲闪回避,那麽白石也坦然回一句。
“请阁下放心,白石此来,乃为寻人。几国之事,白石绝不插手。也可以向阁下保证,我泗州偏安一隅,并无其他企图。”白石也肃了神情,又补道:“至少现在是如此。
“阁下所需要特别留心的,绝非在下。今晨冰国的那两位所说之言,阁下恐怕仍需揣度。
“恕在下多言,此次战事主导,并非几国首脑。非银,非冰,亦非青。
“白石就此别过。愿阁下终能得偿所愿,凯旋而归。”
目送白石离开後,不二又静默了下来。
草原上的月光似乎比起青的更加清冷。月光掩映下,面前这条名为苏瓦伊的河也泛出金属的粼粼光泽,万籁俱寂。
传说中牛刹利神的血液汇成的河洗清了两岸土地上大肆杀伐後的血,是以这条河的名字便以“苏瓦伊”,亦即“洗血”之意命名。然而从此於两岸长出的这种名为血蒺藜的矮小刺木,却不论春秋冬夏都是灰败的黑褐色。
那些远古的英雄实迹已不可考,但不二总觉得,这些都是天下苍生的心愿。洗血之河,这个名字,其实是多麽卑微的愿望。
自那年的一夜血洗融硝相府别院之後,他一直没有再杀过任何生灵。这件被他刻意遗忘的事,只有那个人觉察了。却仍是放自己来到北朔,这其中多少缠斗矛盾,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去认真想过。虽然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对他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即便是失望这种程度的,他也不会。
可是他却忽然发现,他已经任性了太久太久了。那麽就让这一切,都从这里结束罢。不二睁开双眼,仰起头望向月亮──清冷的光与清冷的气质,还真是和那个人如出一辙呢。
月圆之前,想要回去那个人身边。这是从未有过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