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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无法触及的地方 ...

  •   他好崩溃。
      站在天台边缘,看着下面蝼蚁般的车流人潮时,那种想要一跃而下、结束这一切的冲动,不是没有过。抱着余逝冰凉的身体,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时,那种想要毁灭整个世界、包括自己的疯狂,不是没有过。
      但他能怎么办?
      他不能疯,不能倒,不能松手。
      因为他松手,余逝就真的……没了。
      这个认知,像最坚固的锁链,也像最锋利的匕首,日日夜夜绞着他的心脏,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再次抬手,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都揉碎、抹平。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楼梯下方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沉重,而坚定。
      邹禹寒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孟灾没有回病房,而是拐进了这一层的公共卫生间。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脸,用力搓揉着眼睛周围的红肿。直到皮肤被搓得发红、发烫,直到那双眼睛里再也看不出明显的泪痕,只剩下冰冷的、布满血丝的疲惫。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圈乌黑、下巴泛着青色胡茬、眼神里藏着深不见底疲惫和恐慌的自己。
      陌生得可怕。
      但他没有时间害怕。
      他扯过几张粗糙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他对着镜子,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放松紧绷的面部肌肉,试图让那个冷漠的、坚硬的、无懈可击的孟灾重新回到脸上。
      尽管他知道,那层面具早已千疮百孔,一触即碎。
      做好这一切,他转身,走出了卫生间。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个在楼梯间崩溃呜咽的人,从未存在过。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熟悉的、紧闭的病房门。
      在门口,他停顿了极短的一瞬。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他需要凝聚多大的力气,才能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才能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窗外的天光透了进来,落在苍白的地板上。
      余逝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听到开门声,他几不可查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空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疲惫,落在了孟灾脸上。
      孟灾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护士新换的温水杯,试了试温度,然后,像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次一样,用那种平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开口:
      “喝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惯性的强硬。
      他将杯子递到余逝唇边。
      余逝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杯,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孟灾。他的目光在孟灾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下,看出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嘴。
      孟灾将杯沿凑近,小心地倾斜。温水缓缓流入余逝干裂的唇。
      喂完水,孟灾放下杯子,拿起旁边叠放整齐的干净毛巾,动作熟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替余逝擦了擦嘴角。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没有任何言语。
      一个像执行程序的机器,一个像接受指令的木偶。
      只有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和病房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和某种无声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孟灾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护理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落在书页上,焦点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余逝也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在冰冷的躯壳下,隔着咫尺的距离,沉默地、各自剧烈地,疼痛着,搏动着。
      一个用冷酷筑起高墙,囚禁他人,也囚禁自己。
      一个用沉默打造牢笼,囚禁自己,也囚禁他人。
      而这高墙与牢笼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名为恐惧与爱的深渊。他们站在深渊的两岸,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在一起,谁也逃不开,谁也无法真正靠近。
      只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与疼痛中,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外公离开病房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正在酝酿的一场无声的风暴。那扇老旧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也仿佛给这方狭小的空间按下了静音键。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射进来,落在余逝摊开的手掌上,也落在那张微微泛黄、边缘卷曲的纸条上。纸条很轻,薄如蝉翼,却又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整条手臂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歪歪扭扭的、稚嫩的铅笔字,和另一面娟秀却颤抖的钢笔字,在刺眼的光线下,字字分明,又字字灼心。
      “妈妈,痛。”
      “宝贝,对不起。活下去,替我看看太阳。”
      他盯着那两行字,视线像被钉住了,无法移动分毫。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外公留下的那句话——“你妈妈留下的,看看” ——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遥远而模糊。但纸条上的字,却无比清晰,带着穿越时光的、滚烫的刺痛,直直地刺进他空洞的、早已冻结的眼底。
      孟灾就站在他旁边一步之遥的地方,从外公进来、放下铁盒、到离开,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雕。他甚至没有去看铁盒里的东西,也没有去看余逝的表情。他只是站在那里,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深红的印记。他感觉到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不知道铁盒里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余逝最深的、从未愈合、甚至不愿触碰的伤口。而他刚才的逼迫,外公此刻的沉默,就像两把最精准的、最冷酷的手术刀,正对准那个溃烂的、流着脓血的伤口,准备着最残忍的、也是最必要的切开。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看向余逝。他怕自己哪怕一个最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惊飞那只栖息在伤口边缘、颤抖着的蝴蝶。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余逝的肩膀开始耸动。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像是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然后,那颤抖越来越剧烈,带动了他的整个脊背,他单薄的、套在宽大病号服里的身体,像一片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舟,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看到余逝攥着纸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薄薄的纸片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捏碎。但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攥着,仿佛那是他溺毙前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悬在万丈深渊上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过去的、脆弱的线。
      他看到余逝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只露出一个黑发的、颤抖的头顶。阳光落在他蜷缩的背脊上,勾勒出一个脆弱到极致、也孤独到极致的轮廓。
      没有声音。
      一开始,是没有任何声音的。只有那无法抑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那几乎要折断的、紧绷的脊背线条,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正在内部发生的、天崩地裂的灾难。
      孟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攥得他无法呼吸,攥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想上前,想伸出手臂抱住那个颤抖的身影,想把他揽进怀里,用体温去暖和他,用力量去支撑他。但他不能。他脚下像是生了根,被钉在原地。他知道,此刻任何来自外界的触碰,哪怕是最温柔的触碰,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可能是引爆这场无声风暴的火星。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感觉着那巨大的悲伤和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从余逝身上汹涌而出,将他这个旁观者,也一并淹没,冰冷刺骨。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阳光在房间里缓慢地移动,从余逝的手背,爬上他颤抖的肩头,最后,落在了他低垂的、后颈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
      然后——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开来的、破碎的呜咽,猛地从余逝紧咬的牙关和臂弯的缝隙里溢了出来。那声音是如此的短促,如此的嘶哑,又如此的……痛楚,像濒死的小兽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压抑的堤坝,终于被彻底冲垮了。
      嚎啕大哭。
      毫无预兆地,排山倒海地爆发了。
      那不是哭泣,是彻底的崩溃,是堤坝决口,是山体倾塌。余逝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他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哑的嚎叫和剧烈的抽泣,从他喉咙深处,从他胸腔最深处,不管不顾地、歇斯底里地冲撞出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下,冲刷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滚烫的泪水砸在他手中的纸条上,晕开了墨迹,也砸在孟灾的心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他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哭得弯下了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委屈、恐惧、不解、被抛弃的绝望、对母亲的思念、对自己的憎恶、对命运的不公……所有所有被冰封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情绪,在这一刻,被那张小小的纸条,被那两行简单的字,彻底引爆,化作一场毁灭性的、无声的风暴。
      孟灾终于动了。
      他像是被那哭声狠狠地刺了一下,踉跄着上前一步,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触余逝,手臂却在空中颤抖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看着他哭,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在最深的黑暗里,发出最绝望的嘶喊。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孟灾的心上来回地割,凌迟一般。他宁愿余逝像之前那样,空洞,麻木,沉默,用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态度对待他,也好过现在这样,在他面前,地裂开,露出底下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强硬”,所有的“逼迫”,所有的“债务”捆绑,在此刻这场彻底的情绪雪崩面前,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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