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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雷声为证 ...

  •   第三周,是“交换”。
      陈老师提出了最“荒谬”的要求:交换乐器十分钟。
      孟灾的手指放在小提琴纤细的琴颈上,显得笨拙而巨大。他试图拉出一个长音,声音像锯木头般刺耳。而余逝坐在庞大的钢琴前,脊背挺得笔直,手指悬在黑白键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他对力量的把控完全失调,一个简单的和弦被他砸得震耳欲聋。
      琴房里回荡着不成调的噪音。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近乎绝望的窘迫和……一丝了悟。
      “现在,知道对方的不容易了?”陈老师抱着手臂,语气听不出喜怒,“钢琴的和声是底色,是根基,要稳,要包容,要为旋律铺路,不是炫技!小提琴是线条,是灵魂,要在和声的海洋里游刃有余地穿梭、引领,不是蛮干!”
      这痛苦的十分钟,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彼此领域的浩瀚与艰难。孟灾终于切身体会到,余逝手指在琴弦上精准位移、控制每一丝音色变化所需要的恐怖微操和绝对专注;余逝也第一次用身体理解了,孟灾那双在琴键上看似从容飞舞的手,是如何驾驭着八十八个琴键、无数和声组合,构建起整个音乐的宏伟建筑的。
      放下乐器,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时,空气不一样了。孟灾再弹奏伴奏声部时,手指的力度控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留白”,为那条小提琴的旋律线腾出了呼吸的空间。而余逝再拉起主旋律时,运弓的力度和角度里,多了一份对下方和声进行的“关照”与“对话”。
      最后一周,是“融合”。
      不再有刻意的障碍。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合奏,从清晨到日暮。汗水滴在琴键上,琴弓上的松香粉末在阳光下飞舞。肌肉记忆代替了思考,听觉代替了视觉,心跳的节奏代替了节拍器。
      某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午后,他们正在练习比赛曲目中最难的一段,急速的琶音与跳跃的旋律需要天衣无缝的配合。孟灾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余逝的琴弓在弦上舞蹈。突然,窗外一声惊雷炸响!
      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这是刻入骨髓的反应。但就在他本能瑟缩的同一毫秒,孟灾的左手和弦以毫厘不差的速度,给出了一个极其沉稳、包容的低音支撑,那声音浑厚如大地,瞬间托住了他旋律线上那一丝可能出现的飘忽。而余逝,在那雷霆般的低音铺垫下,几乎下意识地,将原本可能受惊中断的乐句,顺势推向了一个更加激昂、更具爆发力的高音!
      那不是计划中的处理,甚至违背了原谱的强弱标记。但就在那一刻,在雷声的背景下,钢琴沉稳的怒吼与小提琴撕裂般的呐喊交织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直击灵魂的戏剧张力!
      琴声戛然而止。
      两人都愣住了,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微微喘息,看着对方。琴房里只剩下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隆隆远去的闷雷。
      没有乐谱,没有商量,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就在那外界干扰袭来的瞬间,他们的音乐本能做出了最直接、也最正确的反应,不是退缩,而是迎击;不是被雷声打断,而是将雷声化为了音乐的一部分。
      陈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听完了最后一段。此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波动。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孟灾和余逝缓缓收回姿势,对视着。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琴键上,滴在琴身上。但他们眼中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灼热的、明亮的东西在燃烧。
      孟灾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余逝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余逝没有躲,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窗外的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像是为他们刚才那神来之笔的合奏,献上最热烈、最自然的掌声。
      在一次次近乎“自虐”的磨合中,语言成了最苍白的东西。一个眼神,一次呼吸的调整,肩膀细微的耸动,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松香气味的浓淡……都成了他们交换信息的密码。音乐不再是需要“配合”的两种乐器,而渐渐融为一种奇异的、双生般的整体呼吸。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盛夏的热浪中消散,他们常常只是静静地坐在琴凳上,汗水涔涔,精疲力尽。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却在寂静中疯狂滋长。那是一种超越技巧、超越默契,近乎本能的联结。仿佛他们的神经末梢已经通过琴弦与琴键悄悄嫁接,脉搏跳动在同一个节拍,呼吸吞吐着同一片空气。
      音乐,终于成为了他们之间,无需言语、也无需解释的第二语言。每一个音符,都是心跳;每一段旋律,都是告白。
      距离决赛还有最后七天。空气里弥漫着黏稠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硝烟味。孟灾和余逝像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琴房。音符不再是流淌的艺术,而是需要被反复捶打、精准到毫厘的武器。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达到极限时,那通电话来了。
      是母亲的护工打来的,声音焦急:“小孟,你快来医院一趟吧!你妈妈从早上开始就不肯吃药,一直哭,说……说不想活了,非要见你,说你不来她就……”
      孟灾的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琴房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瞬间煞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比赛、练习、呼吸与共……所有的一切,在这通电话面前,瞬间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余逝停下琴弓,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他没问“怎么了”,只是走过去,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摔出一道裂痕。他看了眼孟灾,那双总是充满坚定和温度的眼睛,此刻一片空茫,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无措。
      余逝什么也没说。他走回琴架旁,合上摊开的乐谱,收拾好散落的铅笔,将琴弓仔细地收入琴盒,然后拿起自己的小提琴盒,走到孟灾面前,伸出手,平静地说:“走吧。”
      “去哪……”孟灾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去医院。”余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陪你。我们在那边练。”
      没有“你去吧”,没有“别去”,也没有任何权衡利弊的劝说。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决定。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的战场在哪里,我的琴就在哪里响起。
      孟灾的喉咙被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回握住余逝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拉住他不被恐慌漩涡卷走的浮木。
      赶到医院时,母亲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了一些。她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听到开门声,也只是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孟灾,她眼里似乎亮了一下,但看到他身后提着琴盒的余逝时,那点亮光又迅速熄灭了,变成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灰暗。
      “妈……”孟灾走到床边,声音发紧,“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药?”
      母亲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余逝身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才缓缓移回孟灾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怪异的笑容:“没什么,就是心里闷,想看看你。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孟灾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歇斯底里更让他不安。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余逝。余逝已经放下琴盒,安静地走到病房角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了随身带的乐谱,低头看着,仿佛一个彻底无关的旁观者。
      孟灾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试图说些轻松的话,询问病情,承诺比赛后就多来陪她。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角落里的余逝。气氛诡异而凝滞。
      “小枝,”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这位同学……对你真好,还陪你来看我。”
      孟灾背脊一僵:“嗯,他……他是我同学,余逝。我们……一起准备比赛。”
      “哦,余逝。”母亲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什么,“长得真俊俏,像个姑娘似的。”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但孟灾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妈……”他试图打断。
      “你们关系一定特别好吧?”母亲继续问,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天天在一起练琴?形影不离的?”
      “我们……是搭档,要配合默契。”孟灾的声音开始发干,手心沁出冷汗。他感到角落里余逝翻动乐谱的轻微声响停止了。
      “默契……”母亲低声重复,然后,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孟灾,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他所有伪装的镇定,“只是搭档吗?”
      空气骤然凝固了。
      孟灾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角落里的余逝,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母亲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探究、怀疑和某种更深、更黑暗的情绪。“我看你们……不止是搭档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而混乱,“他看你的眼神,你看他的样子……当我瞎吗?孟灾!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妈!你胡说什么!”孟灾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颤抖。
      “我胡说?”母亲的情绪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她猛地掀开被子,指着余逝,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你为了他,家都不回了!为了那个破比赛,连你妈的死活都不顾了!现在你还带他来我面前!你想干什么?啊?示威吗?告诉我你找了个男人,你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我这个妈了是不是?!”
      “不是的!妈!你冷静点!”孟灾试图靠近,想按住她因激动而挥舞的手臂。
      “别碰我!”母亲猛地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眼睛里布满血丝,是孟灾熟悉的、失控前的疯狂,“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们!恶心!真恶心!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丢人现眼!你给我滚!永远别回来了!”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孟灾的心脏。他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他看着她,这个生他养他、却又一次次用言语将他凌迟的女人,看着她因愤怒和病态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她眼中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还能平静说话,转眼就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猜不透她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子?
      为什么他怎么做都是错?
      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石膏像,连呼吸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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