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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母 ...


  •   细雨如丝,缠绕着蒋府朱红大门前那两盏白等笼。

      蒋月眠一身缟素,跪在灵堂正中,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住,几缕发丝被穿堂风吹动,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挺直背脊,双手叠放在膝前,那双总是含着春水般温柔笑意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眼前的紫檀木棺材。

      棺材里躺着的是颜陌,她的母亲。

      “月眠,节哀顺变。”一声苍老的劝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蒋月眠没有回头,她知道是管家福伯。福伯自祖父那辈就在蒋家伺候,亲眼看着她出生、长大,也亲眼看着母亲从风华正茂到香消玉殒。

      “父亲呢?”她轻声问,声音干涩得如同秋日落叶被碾碎。

      福伯迟疑片刻,低声道:“老爷在书房...有客。”

      蒋月眠的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有客?在发妻的葬礼上,有什么客人比送妻子最后一程更重要?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棺木上。那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莲花纹样,母亲生前最爱莲花,常说“出淤泥而不染”,如今她却因陷于淤泥不堪受辱,选择了自尽。

      “小姐,顾家来人了。”福伯又低声道。

      蒋月眠这才微微侧首,“哪个顾家?”

      “东宫。”

      “?”

      两个字,轻如蚊呐,却在蒋月眠心中掀起惊涛。当朝太子顾景寒,他为何会派人来?蒋家虽是名门,但与皇室素无深交,更何况父亲蒋舟云在朝中一向保持中立,不参与任何党争。

      “来了什么人?”她稳住心神,问道。

      “是太子的贴身侍卫长,送来了太子的亲笔挽联和祭礼。”

      蒋月眠轻轻闭眼,“收下便是,代我向太子殿下致谢。”

      福伯应声退下,灵堂内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雨打屋檐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

      她记得母亲去世前三天的那个夜晚。颜陌突然来到她的闺房,执意要为她梳头。那把白玉梳子缓缓滑过她的长发,母亲的手很稳,声音也很平静。

      “月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镜中,母亲的笑容依然温婉,但眼中却有一种蒋月眠看不懂的决绝,“这世间对女子太过苛刻,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娘,您怎么了?”她当时不安地问。

      颜陌只是轻轻摇头,继续为她梳头,“娘这一生,最幸运的是有了你。你爹他...”话到此处,却戛然而止。

      如今想来,母亲那时已存死志。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蒋月眠的回忆。她微微蹙眉,正要询问,却见福伯匆匆进来,面色颇为怪异。

      “小姐,太子...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蒋月眠终于转过身来,这是她今日第一次对母亲以外的事情有了明显的反应。

      当朝太子,亲临臣子妻室的葬礼?这不合礼制,更不寻常。

      她缓缓起身,因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险些踉跄。福伯连忙上前搀扶,她轻轻摆手,自己稳住了身形。

      “我去迎驾。”

      蒋月眠步出灵堂,穿过长廊,来到前院。雨丝纷纷扬扬,将庭院中的青石板路染成深色。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群身着黑衣的侍卫已经肃立在院中,而站在最前方的那人,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

      她快步上前,在离他五步远处停下,屈膝行礼:“臣女蒋月眠,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声音清冷,如同这春日冷雨。

      蒋月眠缓缓起身,终于看清了这位太子的容貌。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薄如刀,一双黑眸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殿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今日是家母...”她垂下眼帘,声音平稳,不失礼节。

      顾景寒微微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孤与你父同朝为臣,听闻夫人不幸离世,特来吊唁。”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蒋月眠心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她侧身让路,“殿下请。”

      顾景寒举步向前,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节哀。”

      两个字,依然冰冷,却让蒋月眠心中微动。她抬眼看他,却发现他已经大步向灵堂走去。

      葬礼继续,因太子的到来,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蒋月眠重新跪在灵前,顾景寒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上香,也没有任何祭拜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观察什么。

      蒋舟云终于出现。他快步走进灵堂,见到顾景寒时明显一愣,随即上前行礼:“殿下亲临,臣惶恐。”

      顾景寒淡淡看了他一眼,“蒋大人节哀。”

      “谢殿下关怀。”蒋舟云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还请殿下移步花厅用茶。”

      “不必了,孤稍后便走。”顾景寒的目光扫过蒋舟云,又落回蒋月眠身上,“蒋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告知孤。”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连蒋月眠自己也怔住了。太子此言何意?

      蒋舟云更是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小女不敢劳烦殿下。”

      顾景寒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却在经过蒋月眠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母亲留下的东西,好好保管。”

      蒋月眠猛地抬头,却只见顾景寒离去的背影。他怎么会知道母亲留下了东西?

      葬礼在午后结束。送走所有宾客后,蒋府顿时空荡下来。

      蒋月眠独自一人站在母亲的灵位前,久久不愿离去。

      “月眠。”蒋舟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看着自己的父亲。不过四十有五的年纪,鬓角却已斑白。今日是妻子的葬礼,他却大半时间不见人影。

      “父亲。”她淡淡应道。

      蒋舟云走上前,与女儿并肩而立,望着颜陌的灵。

      “你母亲走得突然,为父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但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蒋月眠转头看他,“父亲指的是什么?是母亲为何自尽?还是她生前最后见的人是谁?抑或是,太子今日为何亲临?”

      蒋舟云面色一沉,“月眠!”

      “父亲不愿说,女儿不敢逼问。”她微微屈膝,“女儿累了,先行告退。”

      不等蒋舟云回应,她已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院落,蒋月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

      雨已停,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洒落,将庭院染上一层金黄。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天悄悄塞给她的。

      “若娘有不测,打开它。”母亲当时如是说。

      这些天,她一直不敢打开,害怕面对里面的真相。但今日太子的到访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让她下定了决心。

      锦囊里没有信件,只有一枚小巧的玉佩,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着一条蟠龙——这是皇室的象征。玉佩背面,刻着一个“桑”字。

      顾桑???当今天子的名讳?

      蒋月眠的手微微颤抖。母亲怎么会有刻着皇帝名讳的玉佩?而且这玉佩的样式,分明是皇室男子赠予心爱之人的信物。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她猛地起身,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暮色四合,黑暗即将降临。

      那一夜,蒋月眠辗转难眠。母亲的容颜、父亲闪躲的目光、太子意味深长的话语,还有那枚刻着“桑”字的玉佩,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

      天将破晓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去,却梦见母亲站在一片迷雾中,朝她伸出手,嘴唇张合,似在说什么。她努力倾听,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

      “…小心…桑…寒…”

      蒋月眠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冷汗浸湿了寝衣。

      桑?寒?

      顾桑,当今天子。顾景寒,当朝太子。

      母亲要她小心他们中的谁?还是两者都要小心?

      她起身梳洗,镜中的自己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刚用过早膳,福伯便来通报,说是宫中来人了。

      蒋月眠心中一惊,强自镇定地问道:“所为何事?”

      “说是太子殿下请小姐入宫一叙。”

      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面上却平静无波,“可有说为何事?”

      福伯摇头,“传话的公公只说,殿下想与小姐谈谈颜夫人之事。”

      蒋月眠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更衣。”

      乘坐着宫中派来的马车,蒋月眠一路无言。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驶向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但心中并无好奇,只有沉重。

      在东宫外等候片刻后,她被内侍引至一处偏殿。殿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与她想象中太子的居所大相径庭。

      顾景寒坐在书案后,正在批阅奏折。今日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少了几分昨日的威严,多了几分书卷气。但当他抬头看她时,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臣女蒋月眠,拜见太子殿下。”她屈膝行礼。

      “平身吧。”顾景寒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她,“蒋小姐可知道孤为何请你来?”

      蒋月眠垂眸,“殿下昨日说,要与臣女谈谈家母之事。”

      顾景寒微微颔首,“你母亲,颜陌夫人,与孤有些渊源。”

      她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惊诧。

      顾景寒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或者说,她与孤的父皇有些渊源。”

      蒋月眠的心跳加速,手不自觉摸向袖中的玉佩,“臣女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顾景寒转身,目光如炬,“你袖中的玉佩,可以给孤一看吗?”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殿下……”

      “不必惊慌,”他的语气稍稍缓和,“那本就是父皇之物。”

      蒋月眠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玉佩取出,递了过去。

      顾景寒接过玉佩,指尖无意中触到她的掌心,一阵微凉。

      他仔细端详着玉佩,眼神复杂,“这确实是父皇年轻时随身佩戴的玉佩,后来赐给了一个他深爱的女子。”

      蒋月眠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顾景寒抬眼看向她,“那个女子,就是你的母亲,颜陌。”

      尽管已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事实,蒋月眠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身旁的椅背,勉强站稳。

      “那么...我...”她不敢问出口。

      顾景寒摇头,“你不是父皇的女儿,不必担心。”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疑问更多了,“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要赐予母亲这枚玉佩?母亲又为何...”

      “为何自尽?”顾景寒接上她未说完的话,眼神深邃,“这正是孤想知道的。”

      他将玉佩递还给她,“父皇听闻颜夫人去世,十分悲痛。他不能亲自祭奠,故派孤前去。”

      蒋月眠握紧玉佩,脑海中思绪纷乱。所以太子昨日亲临,是奉了皇帝之命?那么他今日找她来,只是为了告知她这段往事?

      “殿下今日告知臣女这些,所为何故?”她直接问道。

      顾景寒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欣赏她的直接,“孤需要你的帮助。”

      “臣女能帮殿下什么?”

      “颜夫人去世前,可曾交给你别的东西?或说过什么特别的话?”顾景寒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蒋月眠心中警铃大作。母亲确实还留给她一封信,就藏在她闺房的暗格中,嘱咐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打开。

      这件事,她连父亲都没有告知。

      “没有。”她平静地回答,“母亲走得突然,只留下这个锦囊。”

      顾景寒沉默片刻,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最终,他轻轻点头,“既然如此,孤便不留你了。”

      蒋月眠行礼告退,转身欲走。

      “蒋小姐,”顾景寒忽然叫住她,“若想起什么,随时可来见孤。记住,在这皇城中,有些人或事,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

      她回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谢殿下提醒,臣女谨记。”

      走出东宫,蒋月眠感到背后已是一片冷汗。太子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他似乎确信母亲还留下了别的东西。

      回到蒋府,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打开暗格,取出母亲留下的那封信。信纸已经微微发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秀工整。

      “月眠吾儿:

      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娘已不在人世。有些真相,本欲带入坟墓,但思及你日后安危,不得不告知于你。

      娘年少时,曾与当今圣上相知相恋,但因门第之见,终难成眷属。

      后嫁与你父,相敬如宾,却不想多年前一场宫宴,陛下酒后失态,险些酿成大错。虽未成事实,但你父始终心存芥蒂。

      近年来,朝中暗流涌动,有人欲利用此事大做文章,诬陷你父暗中结党,意图不轨。为保蒋家清白,为护你周全,娘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吾儿切记,朝堂之上,人心难测。太子顾景寒,心思深沉,手段狠厉,不可轻信。陛下虽念旧情,但皇权至上,亦不可倚仗。

      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愿你平安喜乐,觅得良人,平淡度过此生。

      母颜陌绝笔”

      信纸从蒋月眠手中滑落,她跌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原来母亲是为了保护家族和她,才选择了自尽。而那些欲利用此事的人,又会是谁?

      窗外,暮色再次降临。

      蒋月眠擦干眼泪,将信纸小心收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能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蒋家大小姐了。

      母亲的死,将她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对手,可能是朝中权臣,可能是皇室父子,甚至是那个目光如鹰的太子。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娘,您放心,”她轻声低语,“女儿定会查明真相,让那些逼死您的人,付出代价。”

      夜色中,一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蒋月眠窗口的灯光。那人转身,融入黑暗,向着东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而在书房的蒋舟云,同样一夜未眠。他手中摩挲着一枚与蒋月眠手中极为相似的玉佩,眼中满是挣扎与痛楚。

      “陌儿...”他低声唤着亡妻的名字,“我该告诉她全部真相吗?还是让她永远不知道的好?”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烛火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

      春夜的风,带着一丝寒意,悄悄掠过高墙,吹动了谁的心事,又掩去了谁的秘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葬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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