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揽罪》昭罪

3、第三章

　　第三章余烬重燃

　　手机在掌心持续震动，嗡嗡的蜂鸣贴着皮肤，像一种细微而执着的拷问。屏幕上“孟颜夕”三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宋世语眼眶发涩。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余烬被强行压入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划开接听，将手机举到耳边。

　　“喂。”

　　声音出口，他自己都惊了一下。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刚被吵醒的、恰到好处的沙哑，听不出半分异常。

　　“宋哥？你刚才……”孟颜夕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吓我一跳，看你冲出去的样子……没事吧？”

　　“没事。”宋世语打断她，语速略快，带着惯常的不耐，“胃有点不舒服，老毛病。现场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孟颜夕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哦，是这样。技术科那边加急，在布料上除了之前检测到的，又分离出一点微量纤维残留，混纺的，很特殊，像是某种工装或者特定制服上的。另外，现场外围扩大搜索范围，在东边巷口的下水栅栏缝里，找到一枚纽扣，金属的，有磨损，但背面有模糊的商标压印，正在比。还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鉴证那边有个新人提出，现场雨水冲刷痕迹有点不太对劲，像是……嗯，像是有人在事后专门处理过水流方向，想掩盖什么。但雨太大，痕迹很淡，不能百分百确定。”

　　每听一句，宋世语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又奇异地往上提一分。下沉，是因为线索在指向更周密、更专业的犯罪，这符合他对那个“宋揽”的想象。上提，是因为这些线索本身，正在撕开那个完美现场的口子，而它们，不再带着那股该死的、熟悉的雪松味。

　　“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是那种被抽干了情绪后的平淡，“纽扣和纤维，立刻走内部加急比对，查来源。雨水痕迹的事，让鉴证那边别声张，你亲自跟进，我要详细的模拟分析报告。另外，三个失踪者的社会关系、近期消费记录、通讯记录，交叉比对，看看有没有我们之前忽略的、更隐蔽的交集点，比如共同去过的非公开场所，网络上的匿名社群，或者……某些特殊俱乐部、地下场所的会员记录。”

　　他条理清晰地布置着，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被职业本能强行驱动，飞速运转。避开与宋揽直接相关的部分，但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从外围收紧。他需要知道，宋揽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样本”的数据链最终流向了哪里，除了宋揽，还有谁牵涉其中。他需要证据，更多、更坚实的证据，不仅仅是一块染了沐浴露味道的布，不仅仅是那个齿痕，不仅仅是指向宋揽的DNA。他需要能钉死整个链条的东西。

　　“明白。”孟颜夕应下，随即又有些犹豫，“宋哥，你真的没事？声音听着还是有点……要不你先休息，这边我和小舟先……”

　　“不用。”宋世语拒绝得干脆利落，“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他撑着沙发边缘，慢慢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胃部的绞痛并未缓解，但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力量重新灌注进四肢。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握着枪的手。拇指摩挲过冰冷的枪身，金属的触感真实而残酷。

　　他缓缓将枪插回腋下的枪套。动作有些滞涩，但最终完成了。

　　卧室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光亮透出。里面悄无声息。宋揽可能在睡觉，可能在等待，也可能在做别的什么。宋世语没有去探究的欲望。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仿佛里面只是空无一物。

　　他走进浴室，反锁了门。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留下空洞的、反射着冷光的残片。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激得皮肤一阵紧缩。他抬起头，水珠顺着下颌滴落。

　　不能停。不能想。不能感受。

　　他换下湿透的、沾着泥点和不祥气息的衣服，从衣柜深处拿出一套干净的备用制服。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拉平衣襟，镜子里的人又模糊地变回了那个冷静、干练、不苟言笑的宋警官。只是眼神深处，那片空洞更大了些。

　　他拉开浴室门，走了出去。客厅里依旧安静，落地灯散发着孤独的光晕。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门口，换上鞋，拉开房门，然后反手关上。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决绝。

　　回到市局，已是凌晨三点。雨彻底停了，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零星的灯光和匆匆而过的车轮。刑侦支队的办公室灯火通明，泡面和咖啡的气味比离开时更加浓郁，混杂着熬夜的体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

　　孟颜夕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范楠舟趴在旁边的办公桌上，似乎睡着了，但肩膀微微紧绷。何小欣端着一杯浓茶从茶水间走出来，看见宋世语，点了点头，眼睛里也满是血丝。

　　“宋哥。”孟颜夕抬起头，眼下乌青，但眼神锐利，“纤维初步分析出来了，是一种定制工装的专用混纺料，耐磨防静电，常用于精密仪器操作间或某些科研机构的辅助岗位。来源正在排查，范围不小。纽扣的商标压印很模糊，技术科在做增强还原，需要点时间。”

　　宋世语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车钥匙。“三个失踪者的交叉比对呢？”

　　“正在跑数据。”何小欣接口，把茶放在桌上，“小孟提到的特殊俱乐部和地下场所，已经安排人手暗查了，但这需要时间，而且……很多地方很敏感，容易打草惊蛇。”

　　“那就小心点，用生面孔，从外围摸底，别用我们自己的线人网络。”宋世语坐下，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尤其是那种打着信息素研究、生理调适、高端社交幌子的地方。重点查近半年内新出现的，或者有异常资金流动、人员变动的。”

　　孟颜夕和何小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疑惑。宋世语的调查方向，似乎比之前更加明确，也……更加深入灰色地带。这不寻常。

　　“宋哥，”孟颜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线索？那块布上的味道……”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当时在现场，宋世语闻到那味道时的细微异常，她注意到了。

　　宋世语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沐浴露而已。太安市用同款的人不少，算是个方向，但优先级放后。”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先跟工装纤维和纽扣。还有，失踪者最后出现地点周边，所有监控，无论公私，重新过一遍，用图像增强，找有没有伪装过的人，或者异常车辆轨迹，特别是能遮挡车厢的那种。”

　　“是。”孟颜夕不再多问，重新投入屏幕。但宋世语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目光里，探究并未完全消失。

　　范楠舟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偷偷看了宋世语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手指却有些发抖。

　　宋世语没理会他们。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地图标记和人员档案上。三个失踪者的面孔一次次闪过，年轻，鲜活，然后定格在冰冷的档案照。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样本”，不去想“数据链”，不去想锁骨下的齿痕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只追踪线索，只分析物证，只构建逻辑链。

　　他调出了近两年来太安市所有上报的、与信息素相关的非正常事件记录，包括投诉、纠纷、以及几起未破的、疑似与非法信息素制剂有关的案件。范围很广，杂乱无章。他需要从中筛出可能与“有组织”、“精密”、“具有明确目的性”的犯罪相关的部分。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沉郁的深蓝，远处建筑物轮廓渐渐清晰。办公室里的键盘敲击声、低语声、纸张翻动声，汇成一种疲惫而执着的背景音。

　　宋世语的眼睛干涩发痛，胃部的隐痛从未停止，但某种冰冷的、机械般的专注支撑着他。他像一台精密但已出现裂痕的仪器，强行按照预设程序运行。

　　直到孟颜夕一声压抑的低呼打破了这片凝滞。

　　“宋哥！纽扣的商标还原出来了！”

　　宋世语猛地抬头。孟颜夕盯着屏幕，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方舟生物科技’的定制标识。那是一家有军方背景的私人生物医药研究机构，主要承接一些高端保密项目，门槛极高，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之前缉毒那边有个案子，好像隐约和他们有点牵扯，但最后不了了之，水很深。”

　　方舟生物科技。

　　宋世语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更冷的寒意覆盖。他想起宋揽书房里，那些他从不让他乱动的、贴着各种复杂标签的文献和实验记录复印件。想起有时深夜，宋揽接到的、需要避开他到阳台去听的、语气简短的电话。想起宋揽偶尔提及的、关于“信息素社会应用前沿”和“生物伦理边界”那些他当时并未深想的话题。

　　线索的碎片，开始朝着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轮廓聚拢。

　　“查。”宋世语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办公室里，清晰得冰冷，“查方舟生物科技，明面暗面都查。重点：近期人员流动，特别是非正常离职或‘外派’；采购记录，尤其是特殊实验耗材、定制设备，以及可能用于信息素提取或分析的器械；资金流向，有没有异常的大额支出或无法解释的账目。还有，查他们和本地高校、研究机构的合作项目，特别是太安大学社会学系，以及……任何可能涉及非公开人体数据采集的项目。”

　　孟颜夕飞快记录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宋哥，这……方舟的背景，我们可能……”

　　“我知道。”宋世语打断她，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几人，最后落在孟颜夕脸上，那里面的东西让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所以，小心。用最隐蔽的渠道，所有调查记录，单独加密归档，除了我，任何人不得调阅。包括你经手的部分，小孟，口头汇报，不留文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天际线处，灰蓝色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渗出一线惨白的光。新的一天，毫无暖意地开始了。

　　“范楠舟。”他忽然开口，没有回头。

　　趴在桌上的范楠舟吓得一抖，猛地坐直。“到、到，老师！”

　　“你跟进技术科那边，所有从那块布料、纽扣，以及后续可能发现的相关物证上提取的微量痕迹，DNA、纤维、化学残留……全部做深度分析，建立独立数据库，与方舟生物科技可能关联的任何公开或非公开信息进行交叉碰撞。我要知道，那地方，到底在用什么，做什么。”宋世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老师！”范楠舟的声音依旧发颤，但多了一丝被赋予重任的紧张。

　　何小欣也站了起来，面色严肃：“宋哥，外围的摸排我和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去，保证不露痕迹。”

　　宋世语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逐渐清晰，庞大，复杂，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角落与秘密。而他要追查的，是其中最为黑暗的一条支流，源头，或许就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家”里，在那个枕边人的平静注视之下。

　　“都去忙吧。”他最后说，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疲惫，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或者走漏了风声，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那三个失踪者……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没有说“救”，而是“找回来”。因为内心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告诉他，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他自己。

　　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重新调出方舟生物科技的公开信息，光标在那些光鲜的头衔、复杂的股权结构、语焉不详的研究方向介绍上缓缓移动。

　　狩猎已经开始。猎物是他曾经最亲密的人，而他，必须亲手将子弹推上枪膛，哪怕那扳机扣下时，反作用力会先一步震碎他自己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