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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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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深潭之下
枪口的冰冷似乎穿透皮肤,渗入骨骼。
宋世语的指尖在扳机上痉挛,扣紧,又松开,再扣紧。扳机的行程那么短,短到只需要再施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就能引发一声巨响,终结眼前的一切——终结这场荒诞、恐怖、将他整个世界连根拔起的噩梦。
宋揽的手依然覆在他的手腕上,温暖,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抚慰的力道。广藿香与旧书卷的气息,混杂着那熟悉的、此刻却令人作呕的雪松沐浴露的尾调,丝丝缕缕缠绕上来。那气味曾是他疲惫归家时的港湾,是深夜相拥时的安宁,此刻却像无数细密的蛛网,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见了宋揽的眼睛。镜片后,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扭曲的脸——惊骇、暴怒、濒临失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摇摇欲坠的痛苦。宋揽的眼神里没有惧怕,只有一种全然的、掌控局面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满足。
他等着他开枪。或者,等着他崩溃。
“人在哪儿。”宋世语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干涩,每个字都带着血沫。“那三个Omega,现在,在哪儿。”
枪口抵着宋揽的心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宋揽微微偏了下头,似乎真的在思考。“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书架上的某本旧书。“哦,你是问那些‘样本’?他们的价值,在于提供了足够丰富且符合要求的信息素数据链。过程结束了,他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他用了“样本”,用了“数据链”,用了“使命”。轻描淡写,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的部分。
一股寒意从宋世语的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样本?数据?这就是他用来形容那些鲜活生命的词?那三个失踪者档案上的笑脸,家属哭红的眼睛,无数个日夜的追查煎熬……在这个人嘴里,轻飘飘地化为一场“实验”的注脚?
“你……”宋世语喉结剧烈滚动,握着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枪柄。他想怒吼,想质问,想将眼前这张平静的脸砸碎。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胸腔,化作沉闷的、几乎要将他自己撕裂的剧痛。
宋揽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他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惋惜,又像是欣赏。“世语,你总是这样。太投入,太容易把情绪带入工作。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他的手指,在宋世语紧绷的手腕内侧,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你看,现在你知道了。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我在做什么。然后呢?”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黏腻感,钻进宋世语的耳膜:“杀了我,为那些素不相识的‘样本’报仇?还是……逮捕我,亲手把你的恋人、你最信任的人,送进监狱,送上审判席,让所有人都知道,刑侦支队的宋警官,和一个连环绑架伤害Omega的怪物同床共枕了整整三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宋世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职业,他的骄傲,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与宋揽的关系,此刻都成了对方手中的武器,反过来抵住了他自己的咽喉。
“或者,”宋揽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宋世语冰冷的唇上,话语却比窗外的夜雨更寒,“接受它。接受这个我,接受这一切。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安市的水有多深,那些所谓的‘失踪’,有多少最后成了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悬案。他们的信息,他们的数据,不是消失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存在?宋世语的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那些失踪者档案里冰冷的照片,家属绝望的哭诉,孟颜夕熬夜分析监控录像通红的眼睛,范楠舟递上报告时颤抖的手……
“你疯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宋揽,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许吧。”宋揽笑了,这次是真正的、毫不掩饰的笑容,眼角甚至漾开细微的纹路,却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疯子,往往比清醒的人,更接近世界的真相,不是吗?”
他松开了握着宋世语手腕的手,任由枪口依旧抵着自己心口,然后从容地,慢条斯理地,将滑落肩头的衬衫重新拉好,一颗一颗,扣上纽扣。那个狰狞的齿痕,被布料缓缓遮盖,消失不见。动作优雅,带着学者特有的书卷气,仿佛刚才露出致命破绽、谈论着“样本”与“数据”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了,世语。”他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整理了一下衣领,抬眼看向宋世语,目光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温和,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底色挥之不去。“把枪收起来。时间不早了,你身上都湿透了,去洗个热水澡。案子的事,明天再说。”
他语气平淡,理所当然,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催促熬夜看案卷的宋世语早点休息一样。
宋世语僵在原地。枪,沉重得仿佛有千钧。收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回到那张他们分享过无数体温和梦境的床上?
他做不到。
可开枪?扣下扳机?杀了宋揽?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本能与情感联结的抗拒。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宋揽在厨房为他熬粥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在书桌前专注批改论文的侧影,在他疲惫时无声递过来的热茶,还有那些相拥而眠的夜晚,广藿香的气息如何一点点抚平他紧绷的神经……
假的吗?全是伪装吗?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宋世语听到自己问,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掉,“你本来可以……做得更干净。那块布,味道……你是故意的。”
宋揽整理袖口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眸光微动,像是平静的湖面终于投入了一颗石子。“是。”他坦然承认,“我厌倦了在你面前演戏,世语。很累。而且,”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我想知道,当你面对这个真实的我时,会怎么做。你的选择,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观察样本。”
观察样本。连他自己的反应,都被纳入了这场疯狂的“实验”之中。
胃里的翻搅变成了剧烈的绞痛。宋世语猛地抽回手,枪口垂落,指向地板。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沙发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着宋揽,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份近乎残酷的平静与探究。
他不能开枪。至少现在不能。
但他也绝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扮演那个一无所知的、被蒙在鼓里的恋人。
“滚。”他嘶哑地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从我眼前滚开。”
宋揽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被激怒。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宋世语片刻,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最终状态。然后,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也好。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浴室柜里有新的毛巾。”
他说完,转身,走向卧室,脚步平稳,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刚才的对峙,持枪的威胁,那些关于“样本”和“共犯”的可怕言论,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争执。卧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背影。
客厅里只剩下宋世语一个人。枪还握在手里,冰冷沉重。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残响,敲打着玻璃。昏黄的落地灯光晕笼罩着他,却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
他靠着沙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浸湿了后背冰冷的衬衫。他抬手捂住脸,手指冰冷而颤抖。
他想到了孟颜夕。她信任他,跟着他一起没日没夜地查案,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应该还布满了血丝。他想到了范楠舟,那个胆小的学生,递上报告时颤抖的手和苍白的脸,他让他保密,让他放假,试图把一切掩盖在可控的范围内——他已经在包庇了,甚至在证据确凿之前,下意识地,选择了掩盖。
共犯。
这个词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心脏。
还有那些失踪者,那些或许已经永远沉默的“样本”,和他们的家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突兀地打破死寂。宋世语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来电:孟颜夕。
他盯着那个名字,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迟迟无法按下。
听筒里传来孟颜夕因为熬夜而沙哑却依然带着关切的声音:“喂?宋哥?你没事吧?刚才看你脸色不对就跑出去了……现场那边有新发现,需要你回来看看吗?喂?宋哥?”
宋世语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闭上眼睛,窗外最后一点雨声也停了,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只有孟颜夕的声音,通过电波,微弱却执着地传来,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他周围越来越厚的、名为共犯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