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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时祺(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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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一过,北京城的暑气总算见了消停,那股子黏糊糊、湿漉漉的劲儿被几场秋雨刷洗得干干净净。早晚起了凉风,带着点儿爽利的秋意,吹在脸上脖子里,别提多舒坦了。
工作室窗户外头那几棵老槐树,叶子边缘开始泛黄,时不时打着旋儿飘下几片,悄没声儿地落在底下大爷大妈下棋的石桌上。
时祺端着杯热茶,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副悠闲景象。
穿白汗衫的王老爷子正捏着个“车”,举棋不定,对家的李奶奶摇着蒲扇,不急不躁地等着。阳光透过开始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时祺看着,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被拉长了,慢了下来,有了种以前从未留意过的、踏实实的烟火气儿。
“瞅什么呢这么入神?眼珠子都快掉楼下了。”郝既明端着个白瓷碗进来,碗里是刚熬好、晾得温乎的绿豆汤,熬得开了花,沙沙的,里头还搁了冰糖,清甜解燥。
时祺接过碗,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看他们下棋。你说,他们怎么就能这么……这么定当?”他用了个刚跟郝既明学来的词儿。
郝既明也凑到窗前,肩膀挨着时祺的,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笑了:
“这叫会过日子。你看内白汗衫的老爷子,姓王,退休前是咱这片儿有名的八级钳工,手巧着呢。现在好了,天塌下来也得先杀两盘,雷打不动。”
时祺拿着小勺,轻轻搅着碗里的绿豆汤,看着绿色的豆沙在糖水里打转:
“我有时候……就那么一想,要是当年没咬牙考出来,这会儿会在哪儿,干什么。”
郝既明想都没想,张口就来:
“那还能在哪儿?指定在衡水哪个中学,当你的名师,教学生做题呗。说不定还能混个年级组长,天天为升学率挠头。”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时祺,眼里闪着促狭的光,“然后呐,顺理成章,遇见个文文静静的女老师,结婚,生子,柴米油盐,日子过得按部就班。”
时祺挑眉看他:“嗬,您倒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跟真见过似的。”
“那可不,”郝既明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我梦见过。在梦里您还戴个金丝边眼镜,穿件旧夹克,说话慢条斯理的,挺斯文,就是被学生气得够呛。”
“去你的!”时祺忍不住笑骂,抬手给了他一肘子,可心里头那股子莫名绷着的劲儿,却因为这插科打诨,悄然松快了些。
沈倩倩这阵子来得勤,说是快开学了,过来看看,也像是把这当成了个安心歇脚的地儿。
这丫头如今气色红润多了,眼睛里有了光彩,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也淡了不少,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这天下午她来时,手里还拎着个挺精致的点心盒子。
“郝医生,时叔叔。”她把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清脆,“我妈非让我带来,说是她自己烤的桃酥,一定要谢谢你们。”
郝既明打开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烤得金黄诱人的桃酥,散发着甜香。
“哟,你妈这手艺可以啊,见长。”他拿起一块,酥皮应声而碎。
沈倩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她现在可爱鼓捣这些了,说是找到了人生新乐趣。昨天还雄心勃勃要挑战奶黄包,结果面没发起来,蒸了一锅死面疙瘩,可把我爸给吃撑了。”
时祺也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点点头:
“嗯,火候比上次强,糖也搁得正好,没那么齁嗓子了。”
“时叔叔!”沈倩倩佯装生气地跺了下脚,“您就会打击人!就不能夸句好的?”
“这还不是夸?”时祺眼里带着难得轻松的笑意,“让你妈再接再厉,下回挑战个豆沙酥试试。”
说说笑笑间,郝既明眼尖,注意到沈倩倩书包拉链上挂了个新的小玩意儿,是个造型别致的宇航员钥匙扣,银白色的宇航服在光下微微反光。
“新买的?挺别致。”郝既明指了指。
沈倩倩低头,珍惜地摸了摸那个小宇航员,抬起头时,眼神清亮而坚定:“嗯。郝医生,时叔叔,我想好了,我要考北航。”
时祺有些意外地挑眉:“不想学文了?你之前那文笔,不写东西可惜了。”
“想通了。”女孩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力量,“我觉得,探索星空比描写人间更有意思。我要学航天工程。”
郝既明和时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动容。这孩子,像一只经历风雨、终于找准了方向的雏鸟,准备振翅飞向属于自己的广阔天空。
送走脚步轻快的沈倩倩,郝既明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茶具,一边感慨:
“这孩子,跌跌撞撞,总算摸着自个儿想走的那条道儿了。”
“是啊。”时祺依旧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远处天际线上,“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得绕好大一个圈子,碰得头破血流,才恍然发现,最想走的那条路,其实一开始就在眼前闪着光,只是自己没看见。”
郝既明走到他身后,手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腰,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声音温醇:“那你呢?绕了这么大一圈,找到你想走的路了吗?”
时祺身体微微一顿,随即放松下来,向后靠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里,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说:“正在找。”
傍晚时分,暑热彻底退去,凉风习习。两人溜达着去了附近的菜市场。立秋后的菜市场格外丰盛热闹,透着收获的喜悦。
新鲜的莲藕带着泥,嫩生生的菱角乌黑发亮,还有刚剥出来的鸡头米,圆润可爱。郝既明在一个熟悉的摊位前停下,弯腰挑着嫩藕。
“老板,这藕怎么卖?”
“郝大夫来啦!八块一斤,保嫩,炖汤、清炒都好吃!”卖菜的大妈嗓门洪亮,热情地招呼着,又指着旁边一小盆珍珠似的鸡头米,“今儿新到的鸡头米,糯得很,来点儿?”
“成,来二两。”郝既明应着,转头问身边安静待着的时祺,“晚上想吃什么?藕夹吃不吃?还是清炒?”
时祺看着熙熙攘攘、充满生机的人群,目光柔和:
“随便,您定就行。您做的,我都行。”
最后,菜篮子里装上了嫩藕、鸡头米、活蹦乱跳的鲜虾,还有一把水灵灵、绿得滴油的小油菜。往回走的时候,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郝既明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一手极其自然地牵住了时祺微凉的手。
“晚上做藕夹,鸡头米熬糖水,虾就白灼,吃个鲜甜,小油菜清炒,爽口。”郝既明盘算着晚上的菜单。
“嗯。”时祺任他牵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干燥温热,走了几步,忽然说:“要不……买点酒?”
郝既明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他:“哟,时总今天好兴致?”
时祺看着天边那抹被夕阳染得绚烂如锦缎的晚霞,语气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慵懒:“天儿好,心情也不赖,想喝两杯。”
结果不仅买了瓶上好的绍兴黄酒,还顺便在熟食档口切了半只酱香浓郁的烤鸭,称了点凉拌菜。回到工作室,郝既明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开来,时祺也没走开,就在旁边帮着打下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流理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将熟未熟的诱人香气。
“来,把这藕切成薄片,尽量均匀点儿,别太厚,不然炸不透。”郝既明递过削好皮、白白净净的嫩藕。
时祺接过沉甸甸的菜刀,动作虽然看得出生涩,却格外认真,一片一片,切得小心翼翼。
郝既明一边调着肉馅,一边抬眼看他专注的侧脸,灯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和而安宁。
郝既明心里突然被一种满胀的情绪填满,他觉得,要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柴米油盐,朝夕相对,好像真挺好,好得不得了。
饭菜上桌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藕夹炸得金黄酥脆,鸡头米糖水清甜粘糯,白灼虾粉嫩诱人,小油菜碧绿清爽。两人开了那瓶黄酒,对坐在餐桌旁,就着温暖的灯光,慢慢吃着,喝着。
“尝尝这个藕夹,我妈的独门配方,肉馅里加了点荸荠末,解腻增脆。”郝既明夹起一个炸得最漂亮的,放到时祺碗里。
时祺咬了一口,外皮焦香,内里的藕片脆嫩,肉馅鲜美多汁,果然恰到好处:“不错,火候掌握得好。”
“那是,”郝既明脸上带了点小得意,又给他盛了碗冒着热气的鸡头米糖水,“我这手艺,等闲人可尝不着。”
时祺轻笑出声,灯光下眉眼舒展:“夸您一句还喘上了,郝大夫,注意形象。”
酒是陈年花雕,入口柔和,后劲绵长。几杯温酒下肚,时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说起大学时第一次独立接案子的紧张无措,说起这些年为了立足,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的光怪陆离的事,也说起了那些深埋心底、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依然会让他骤然惊醒的愧疚与过往。
郝既明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打断,不评判,只是时不时地给他的杯子添上温热的酒,或者夹一筷子他多看了两眼的菜。他知道,时祺需要的不是一个说教者,而是一个能包容他所有过往的倾听者。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时祺端着小小的酒杯,眼神在酒意和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望着窗外的夜色,“要是当年……没走这条看似捷径,实则布满荆棘的路,会不会……活得比现在轻松点?简单点?”
“谁知道呢。”郝既明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跟他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您真是个受人尊敬的时老师,天天为了班里那群猴孩子的成绩操碎了心,头发都比现在少一半。”
时祺被他的形容逗笑了,摇了摇头。他看向郝既明,眼神带着些许好奇和探究:“那……在那个时空里,您呢?您在做什么?”
“我啊……”郝既明认真地想了想,嘴角噙着笑,“大概……还是个心理医生,不过可能没那么大野心,就在某个安静的街区开个小诊所,朝九晚五,看不了几个病人,但每个都尽心尽力。”
时祺看着他描绘的画面,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真实的笑容:“那……说不定,在那个时空,我们还是会遇见。”
“肯定会的。”郝既明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邃而温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不管在哪个时空,绕多少个圈子,我都会找到你。就像在这个时空一样。”
这话语里的分量太重,承诺太深,时祺一时怔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他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吃完饭,两人都带了点微醺的醉意,靠在沙发上消食。窗户开着,晚风送爽,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天边,清辉遍洒,将房间照得朦朦胧胧。
安静中,时祺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下周……我想再进一次迷宫。”
郝既明原本放松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些,侧头看他,眼神清醒了不少:“想好了?”
“嗯。”时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平静,“这次……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那个孩子,从里面带出来。”
“我陪你进去。”郝既明立刻说。
“不。”时祺摇头,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郝既明,“我想自己去。”
郝既明眉头微蹙,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担忧:“万一……里面的情绪风暴太强,或者……”
“不会有万一。”时祺打断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郝既明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里面有什么,也知道可能会面对什么。我更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他看着郝既明的眼睛,像是在给予承诺,“相信我。”
郝既明看着他眼中那簇熟悉又陌生的、名为“自我救赎”的火焰,最终,担忧化为了无声的支持。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时祺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夜深了,酒意渐散,时祺却毫无睡意。他独自走到阳台上,秋夜的凉风带着清醒的意味扑面而来。
远处,北京城的脉络依旧被无数灯火勾勒着,蜿蜒的车流如同光的河流。每一盏亮着的灯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正在挣扎、或已经找到出路的人生。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夜里凉了,站这儿喝风,回头该感冒了。”郝既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时祺应了一声,任由他帮自己把外套穿好,拉紧前襟。他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忽然问:“郝既明,你说……人真的能……彻底摆脱过去吗?”
郝既明站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同一片夜景,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不能。过去就像你身上的影子,你怎么可能摆脱得了自己的影子?”
时祺侧过头看他,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郝既明继续说着,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但是,我们可以学着,怎么和这个影子和平共处。怎么在阳光下,让它安静地跟在身后,而不是让它吞噬你,或者让你永远躲在它的黑暗里。”
时祺喃喃地重复:“承认它的存在……但不被它控制……”
“就像我和我的病人那样。”郝既明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而睿智的微笑,“就像,我们正在学着做的那样。”
第二天一早,手机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沈倩倩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雀跃得几乎要飞起来:
“郝医生!郝医生!我收到了!北航夏令营的邀请函!我收到了!”
郝既明按了免提,让坐在旁边的时祺也能听见,脸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笑意:“太好了!恭喜你倩倩!夏令营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一号开始!”沈倩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爸妈说了,到时候他们都请假,陪我一起去!”
挂断电话,郝既明脸上还带着欣慰的笑,对时祺说:“听见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孩子们都在往前奔呢。”
时祺望着窗外被秋日照耀得一片明亮的城市,轻轻“嗯”了一声。阳光落在他脸上,暖融融的。他的眼神不再飘忽,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望向了某个无形的远方。
他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再次走入那片心灵的废墟,不是去沉溺,不是去忏悔,而是去完成一场真正的告别。不是为了忘记那些构成今天的他的每一道痕迹,而是为了能带着它们,更完整、更坦然地,走向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