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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尾声 ...

  •   我叫于晓燕,今年25岁,但我总觉得自己已经52岁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你明明活在这个时代,但你的灵魂却被遗忘在了上一个时代。上一个时代里有煤烟、有KTV、有摩托车的轰鸣、有一个叫刘建的男人喊我"晓燕儿"。而现在,我坐在北京南五环的公寓里,抱着一只叫"阿建"的猫,看窗外2016年的初雪,心里想的却是2011年汭河桥头的那场秋风。
      风把什么都吹散了,包括我。
      ---
      一
      七天前,凌晨两点,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甘肃的区号,陌生的号码,但我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是谁。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砸,像要把肋骨都砸断。我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串数字在黑暗中闪烁,像汭河水面上的磷火,像KTV包厢里旋转的灯球,像爷爷弥留之际监护仪上明明灭灭的绿光。
      我没有接。
      我挂了,拉黑,关机,然后把手机扔进抽屉最深处。动作一气呵成,像在切割一个毒瘤。但那个毒瘤早就长在了我的心上,切割只会让它流更多的血。
      我抱着猫,走到阳台。凌晨两点的北京,像个巨大的停尸房,安静得只剩下风的哭声。我想起阿建离开我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凌晨四点,他提着尿素袋,说要去镇上买烟,就再也没回来。
      那时候我没哭。我以为自己很酷。我以为不回头就是最大的尊严。
      现在我知道了,不回头不是因为酷,是因为不敢。不敢看那个背影,不敢承认自己输了,不敢面对那个被抛弃的事实。
      可我还是不敢。不敢接电话,不敢听他的声音,不敢问他那句"你还好吗"。
      因为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
      二
      我养这只猫,是在2015年的冬天。
      那天特别冷,北京零下十五度,我路过一家宠物店,看见它在橱窗里缩成一团,三花,公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店员出来说:"喜欢就抱抱吧,不要钱。"
      我抱了。它在我怀里打哆嗦,小声地"喵",像求救。
      我买了它,花了两千块。店员问:"取什么名字?"
      我想都没想:"阿建。"
      店员愣了:"这名字...挺特别。"
      "嗯,"我摸了摸猫的头,"纪念一个人。"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纪念,是惩罚。我把一只猫命名为我此生最爱的男人,然后带它去绝育,看着它在手术台上失去作为雄性的尊严,再把它关在我的公寓里,每天抱着它,亲它,喊它"阿建"。
      这是一种变态的报复。
      我在报复他,也在报复我自己。
      ---
      三
      我抚摸小腹上的疤。
      那里有两道疤,一道是2012年元宵节的,一道是2013年清明的。两道疤交叉在一起,像个丑陋的"十"字,像上帝在我身体上盖的否决章。
      "不合格。"
      "不准出生。"
      "不配当母亲。"
      我记得第一次躺在汭河市人民医院的手术台上,那个胖医生骂骂咧咧:"现在的小姑娘,不知羞耻!"我没反驳,我咬着阿建的毛衣,疼得把眼泪流进鬓角,但我没喊。我不能喊,我得忍着,忍过这一关,我才能继续活。
      第二次在北京,民航总医院,我自己吃的药。医生开了米非司酮,我按着说明吃下去,然后在宿舍的厕所里疼了六个小时。血块流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哭出声。那不是血块,那是桃桃,是我和阿建的女儿。她本该生在2013年的冬天,本该叫桃桃,本该在银山塔林的桃花下学走路。
      但她死了。我杀了她。
      两次都是我杀的。
      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也杀了阿建。
      ---
      四
      他电话里说:"晓燕儿,是我。"
      声音还是那样,哑的,像被砂纸打磨过,像抽了太多红梅烟,像喝了太多散啤酒。
      我没有回答。我挂了。因为我不敢听下去,不敢听他说"我后悔了",不敢听他说"我想你了",不敢听他说"我离婚,我来北京找你"。
      我怕我听了,会心软。会扔下这里的一切,扔下房子,扔下猫,扔下我的工作,扔下我好不容易活出的"人样",飞回汭河,飞回那个有煤烟和KTV的地方,飞回他的怀里。
      可那不是飞,是坠落。
      我已经爬了这么高了,高到能看见北京的霓虹灯,高到能摸到自己的房产证,高到能说一句"我是北京人"了。
      我不能再掉下去。
      ---
      五
      我养猫之后,开始每天写日记。
      不是那种少女心的日记,是记账式的日记。
      "2015年11月1日,阿建绝育,花费500元。它今天很蔫,但我要它活着,活着就行。"
      "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带团去长城,游客给了200块小费。我买了件打折大衣,80块。穿上像人样了。"
      "2016年1月1日,新年快乐。刘建新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叫刘念。他妈给我打电话,说阿建哭了三天。我没哭,我哭了三年。"
      "2016年3月15日,我妈走了。癌症。我跪在灵前,没哭。我给她磕了三个头,心里说,妈,你解脱了,我也快了。"
      "2016年6月18日,我买了房,50平米,月供8000。我养了一只猫,取名叫阿建。它今天在我的枕头上撒尿,我没打它,我抱着它哭了。"
      "2016年9月18日,爷爷去世四周年。我去汭河看他,河水还是黑的。我烧了纸,说爷爷,我飞出来了。他没理我。"
      "2016年11月26日,初雪。我接到了刘建的电话。他说,晓燕儿,是我。我挂了,拉黑了。我抱着猫,哭了一整晚。猫不知道我哭什么,它只知道舔我的泪。"
      这些日记,我不给任何人看。我锁在电脑里,加密,密码是"taotao20130405"。
      那是桃桃该出生的日子。
      ---
      六
      今天,是我25岁的生日。
      其实没人记得,除了我自己,除了猫,除了那个被拉黑的号码。
      我给自己煮了碗面,清汤,卧一个荷包蛋,滴几滴香油。这是阿建教我的,汭河的做法。
      我吃着面,猫在脚边转圈。我掰了一点蛋黄给它,它吃得津津有味。
      我突然想起,阿建从来不吃蛋黄。他说蛋黄腥,腥得像他的人生。
      我笑了。面汤的热气熏得我眼睛湿。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25岁的脸,没有皱纹,但眼神老了。是那种看透一切的老,那种"你爱咋咋地,我无所谓"的老。
      我抚摸脖子上的戒指。红线早就断了,我换了黑线。戒指在里面,贴着心口,像一块烙铁。
      我脱下T恤,看着镜子里赤裸的自己。
      瘦。
      太瘦了。
      瘦得锁骨能养鱼,瘦得肋骨能弹琴,瘦得小腹上的疤像两条蚯蚓,趴在我的身体上,嘲笑我。
      我转过去,看后背。后背上也有疤,是指甲抓的,阿建抓的,我抓的,那些男人抓的。一道一道,像汭河的河堤,像长城的砖缝,像我的人生,千疮百孔。
      我穿上衣服,遮住这一切。
      没人需要看见这些。看见又怎么样?同情?怜悯?还是恶心?
      我不需要。
      我只需要活着,像个人样地活着,哪怕这个人样是假装的,是画皮的,是随时会破的。
      ---
      七
      猫又跳到我怀里。
      它最近越来越粘人,可能感觉到我不对劲。动物比人敏感,它们能闻到你身上死亡的气息。
      我把脸埋在它毛里,小声说:"阿建,你要是个人,该多好。"
      它"喵"了一声,像在问:"为什么?"
      "因为你要是个人,我就可以骂你,可以打你,可以抱着你哭,可以告诉你我有多疼。"
      它舔我的手。
      "可你只是一只猫。"我苦笑,"一只被我阉割过的猫,跟我一样,不完整。"
      我放下它,走到酒柜前,又倒了半杯红酒。
      酒是苦的,但苦不过我的心。
      我的心是汭河的淤泥,是KTV的假酒,是手术台上的消毒水,是山顶的桃花腐烂后的味道。
      我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杯子空了。
      我走到窗前,看雪。雪越下越大,终于积起来了,白茫茫一片,像汭河的河床干涸后的盐壳。
      我想起阿建他妈说的话:"阿建有儿子了,叫刘念。说是纪念的意思。"
      纪念谁?
      纪念那个没出生的桃桃?纪念那段在北京的日子?纪念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刘念活着,桃桃死了。
      刘建有家了,我有了猫。
      我们扯平了。
      ---
      八
      我喝高了。
      红酒上头,晕晕乎乎,像踩在云上。
      我抱着猫,走到卧室,打开衣柜,从最深处翻出那件粉红色被子。
      被子是阿建买的,六十块,山寨的"喜羊羊",洗得发白,但还保留着阳光的味道。
      我把被子铺在床上,躺上去,像躺在2013年春天的银山塔林。
      我闭上眼,开始做梦。
      梦里,我没去KTV,没退学,没遇见阿建。我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考上了北大,去了北京,进了外企,嫁给了李维,生了孩子,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梦里,汭河的水是清的,王家巷的房子是新的,爷爷的背是直的,阿建的手是干净的。
      梦里,没有晴川,没有晓燕儿,没有桃桃,只有于晓燕。
      一个干干净净的于晓燕。
      但梦做到最后,阿建还是出现了。他骑着摩托,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指尖夹着红梅烟,冲我喊:"晓燕儿,上车!"
      我上了。
      然后我们一起栽进了汭河。
      河水很凉,但很干净。
      干净得能洗清一切。
      我醒了。
      猫在我脸上踩,"喵喵"叫,像在说:"该铲屎了。"
      我爬起来,走到猫砂盆前,铲屎。铲完,洗手,洗脸,对着镜子说:"于晓燕,生日快乐。"
      没人回答。
      只有猫"喵"了一声,像在替我应和。
      ---
      九
      我走到阳台,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
      北京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雪后的晴天,空气冷冽,但透明。
      我深吸一口气,肺部像被刀片割过,疼,但爽。
      我拿起手机,删除了那个被拉黑的号码。
      删除了□□小号。
      删除了那张山顶的照片。
      删除了所有和汭河有关的东西。
      只留下了猫,和戒指。
      猫是活的,戒指是死的。
      活的东西,我得养着。
      死的东西,我得戴着。
      这是我的命。
      我回到屋里,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标题叫"汭河锈"。
      我开始打字,很慢,很用力,像在刻碑:
      "刘建,我爱你。
      但我不要你了。
      因为我要脸。
      因为我好不容易活成了人样,不能再变回鬼。
      因为我好不容易爬出了汭河,不能再掉下去。
      因为我好不容易杀死了晴川,不能再让她复活。
      刘建,我爱你。
      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我会把它写在这里,写在二十七岁的初雪夜,写在我猫的名字里,写在我月供八千的房子里,写在我小腹上的疤上。
      刘建,我爱你。
      但爱有个屁用。
      爱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房供,不能当猫砂,不能当我的下半辈子。
      所以,刘建,再见了。
      再也不见。"
      我打完这些字,保存,加密,密码是"liujianjiehunle"。
      刘建,娶结婚了。
      我输了。
      但我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
      ---
      尾声的尾声
      我把猫抱到窗前,指着远处的楼群对它说:"阿建,你看,那是北京。"
      它"喵"了一声,像在说:"看见了。"
      "北京没有汭河。"我说。
      "喵。"
      "北京没有王家巷。"
      "喵。"
      "北京没有你。"
      猫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像在说:"有我呢。"
      我笑了,笑得眼泪流了满脸。
      "对,"我说,"有你呢。"
      这就够了。
      一个25岁的女人,一只叫阿建的猫,一套月供八千的房子,一身疤,一枚戒指,一段写不出的爱情。
      这就是全部了。
      汭河的水,终于流不到北京了。
      北京的雪,也盖不住汭河的锈了。
      我们扯平了。
      我抱着猫,站在窗前,看雪后的北京,干净得像从没被污染过。
      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
      就像我。
      我看起来干净,但里面全是锈。
      不过没关系。
      锈就锈吧。
      锈也是一种颜色。
      锈也是一种活法。
      锈也是一种爱情。
      一种,只属于我和刘建的,爱情。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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