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捕月大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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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铺在水上，像是从天际流淌下了一道银白的路。
随着第一声锣响，岛上几十艘小渔船几乎在同一瞬间冲离岸边。木船擦着退潮后的浅滩，船底摩擦湿沙，发出短促而急切的“哗啦”声。
海风正盛。
洁白的船帆被夜风一鼓，瞬间胀满，帆骨绷紧，发出低低的嗡鸣。挂在桅杆上的灯笼被风吹得乱晃，火光在纸皮里忽明忽暗，抖出一片金色的碎光，洒在海面上。
光斑在莹白色的浪尖上跳动，一片片银与金交错翻涌。
“嗳——！”
第一声号子从最靠前的船上炸开。
“开——船——喽——！”
紧接着，像是被同一根线牵动，几十个嗓音一齐应和，粗砺、兴奋、带着被海风刮过的沙哑：
“走——咯——！”
“喽——喂——！！”
声音撞进夜色里，又被浪声一层层托回来。
这声浪与海浪一起拍上来，把正准备趁机上船的烁阳震得脚下一晃。
他整个人还没站稳，就被已经在船上的临弦一把捞住手腕，往怀里一扯——
“上来。”
烁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踏进船舱时险些跪在船板上。
船老大扯着船帆绳索，转头朝他们吼了一嗓子：
“坐——稳——咯——！”
船帆应声被风推满。
烁阳巴住船沿，只来得及喊一句：“等下、等一下……这也晃得太厉害了吧？！”
渔民大哥正在船尾扶舵，听见这话，咧开一口白牙大笑：
“今天风好！捞月亮就得这个劲头！”
话音刚落，船身被浪头抬起，又重重落下。
烁阳的脸色已经开始隐隐发白。
夜风再一推，整艘船顺着海浪斜斜划出，在凌凌月光下，就像踏上了被月色照亮的水路。
海面翻着细碎的银光。那些被满溢催肥的鱼儿在水下成群跃动，影子在水层里一闪一闪，如同无数断裂的光点，在深色的海水中明灭不定。
“烁阳？”
临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没事……”烁阳抓着船沿，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我只是……有点、轻微、非常轻微的晕船……”
话还没说完，船又被浪推着猛地一抬。
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直接撞进临弦怀里。
临弦下意识抬手，一只手稳稳撑住他的后腰，另一手扣住他的肩膀，把人拉回船心。
“你抓稳。”他低声道。
“还可以再放松些。”
烁阳埋着脸，声音闷闷的：“我、我在努力……！”
旁边的渔民大哥正好回头，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扯着，十分顺口地大声调侃了一句：
“外地术者就是娇贵点！没事！海风多吹几下就好了！”
烁阳：“……”
临弦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呼吸。慢点。姿态放轻松，扎个马步。”
烁阳：“……我怎么感觉更晕了。”
他话音刚落，几十艘船几乎在同一时间齐齐减速。
前方最靠中央的那艘主船上，船老大高高站在船头，一脚踏住船帮，胸腔猛地一震：
“——嘿——呦——！！！”
这一声喊起的瞬间，像是无形的信号发出。
几十张渔网同时从空中抛出。
绳索飞扬，网面展开，银线在月光下拉出密集的弧。
“哗——！！！”
渔网入水的刹那，海面炸开一片白亮的水花。
浪花被灯火照亮，仿佛整片海被点燃，又在下一刻碎落成无数银屑。
烁阳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从浅滩驶入近海。
船与船之间隔着不大不小的距离，像是在海上缓缓围成一个巨大的圆阵。
海面亮得刺目。
浪被网线扯开，被船影切碎，被灯光层层叠叠染成一片流动的银白。
所有船同时喊起号子：
“一二——抬！”
“一二——抬！！”
号子声压在浪声之上，反倒成了这片海真正的节拍，一下一下把渔网慢慢收紧。
烁阳被这齐声震得抬起头。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微微停住。
被渔网逼出水面的鱼群正在疯狂跃动。
一条又一条肥硕的鱼破浪而起，银灰色的身体在半空中反出清晰的月光轮廓，随后又重重落回水中。
它们像是月色化成的闪电，从海里一条条跃向夜空，又迅速坠回。
每一条鱼翻身时，腹鳞都映出一圈白亮的月光边。
仿佛整片海都在发光。
“……哇。”
烁阳几乎忘了自己还在晕船。
他的视线被这幅景象牢牢攫住，胸腔里那点翻涌的恶心，被震撼硬生生压了下去。
临弦低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轻轻的：
“现在不会晕了？”
烁阳张了张口：“好像、好像真的不晕了——”
下一秒，船被浪猛地一抬，又重重落下。
他整个人跟着往前一扑。
“……我收回。”
临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稍微调整了站姿，让自己站得更稳些，然后伸手将烁阳轻轻往自己身前带了半步。
“靠着我。”
烁阳：“？？？”
渔民们的号子声还在一浪高过一浪。
汗水、笑声、绳索摩擦声、网线绷紧时低低的颤音，全都被压进这片热火般的声场里。
整片海像是被人声点亮。
烁阳不动声色地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就在他努力把所有声音、光影、浪形都记在脑子里的时候，临弦却轻轻示意他看向另一侧。
临弦的目光越过一片灯海，落在远处的礁石上。
“那里才是重点。”他说。
烁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礁石上，果然立着一个身影。
她站在最突出的那块黑色礁石顶端，脚下是被浪花不断蚀咬出的湿亮岩面。
白色的裙摆被海风一段一段吹起，在夜色中像一面极薄的旗帜。
无数极细的光丝在她周围游动。
光丝不像火那样燃烧，也不像水那样流淌。它们是被牵引的、被编织的亮色。
它们围着她旋转、回旋、折返，又在她指尖轻轻交汇。
她站在最喧闹的中央，却安静稳定地像一根定海神针。
捕月大会——
场面正热。
所有船只围成的圆阵正在缓缓收拢。
渔网在水下被一点点拉紧，成百上千条鱼被驱逼在同一片水域中，鱼群翻腾得越来越急躁。
水面下仿佛有一团明亮而躁动的影子，在网线围困中来回冲撞。
浪声变得密集。
“哗——哗——哗——”
浪拍船舷的声音不再有原先的悠缓，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的节律，像是在应和网绳收紧的速度。
“抬——！”
“再抬——！”
渔民们的号子一声高过一声。
粗壮的手臂在月光下绷起一条条青筋，汗水顺着皮肤滑落，又被海风吹干。
每一次收网，都是与海的角力。
烁阳被这一片声浪裹着，整个人像站在一口巨大的回声井里。
他的手还紧紧抓着船沿，却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是因为晕船才贴在这里。
眼前的一切太亮了。
水是亮的。
鱼是亮的。
网线是亮的。
连渔民脸上的汗水，都被月光照成细碎的光点。
整片海像是一张正在被缓缓收束的银网。
“你看得见水下的光吗？”临弦忽然问。
烁阳一愣，下意识去看水面之下。
浪影交错，鱼影翻腾。
在那片翻涌的亮色深处，他竟真的捕捉到了一线不属于月光的光。
那光极细，像一缕被撕开的丝线，在水层里轻轻颤动。
“……看见了一点。”
“那就说明，昨夜残留的满溢之月的力量已经开始往海面上逸散了。”临弦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够他们两个人听见，“再过一会儿，这些鱼会更加暴躁。”
话音刚落，水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一顶。
一大片鱼群同时跃出水面。
银色的鱼雨在半空中炸开，又噼里啪啦地落回海中。
浪声随之暴涨。
“哗啦——！！”
渔船被这突来的动静掀得猛地一晃。
烁阳脚下一滑，下意识去抓临弦的衣襟。
临弦稳稳站着，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让他重新站稳。
“站低一点，重心压住。”
“……我现在觉得晕船都是小事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不是单纯因热闹点燃的兴奋，而是一种被某种更深层的“异动”牵引住的亮光。
就在这时，围阵最外侧的一艘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咚——咚咚——！”
这是网破**示警信号**。
紧接着，被风撕碎了一半的喊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网——破了——！”
这一声像是被浪头狠狠按进水里，尾音刚露出来，就被更大的号子声吞没。
可经验最老的几条船已经在第一时间动了。
有人猛地改了收网的节拍，有人迅速抛出备用小网，从侧翼补上那一道被挣开的缝隙。
几根粗绳同时绷紧，“吱——”的一声低鸣在月色下拉得极细。
破口被强行合拢，鱼群的冲势被硬生生按回网内。
整个过程又快又准，像是早已在无数次风浪中反复演练过。
主船上的船老大连头都没回，只重重喝了一声：
“稳住！”
号子声再次压了下来。
“一二——抬！”
“一二——抬！！”
阵势被重新稳住，可烁阳却清楚地看见——方才破网的位置，水面下的光影仍旧混乱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短暂地挡回了水下，却还没有真正退去。
临弦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再一次投向远处礁石。
礁石之上，那道白色的身影仍旧静静站着。
她的动作几乎没有变化。
可在她周身游走的光丝，却比方才密了一倍。
光丝贴着风流动，又被她的指尖无声牵引，像是在编织某种看不见的结构。
烁阳的心口忽然无端一紧。
“她是在……控制？”他小声问。
“是。”临弦的回答很短。“否则现在这片海域，已经船仰人翻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水下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咚——”
不是浪拍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巨大而厚重的东西，在水网深处翻了个身。
船身轻轻一震。
渔民们也觉出不对了。
有人下意识停了一拍号子，朝四周张望。
“刚才那下……是不是撞到什么了？”
“鱼吧？这么多鱼，撞网也是常事。”
“可这力道不太像……”
议论声刚起，主船上的船老大便猛地一挥手：
“——别分神！继续收！”
号子再次齐声响起。
“一二——抬！”
“一二——抬！！”
可就在这一声声整齐的节拍中，烁阳却清晰地感觉到——
水下有某种节律，正在悄悄与号子对抗。
那不是鱼群挣扎的乱动。
更像是……某个独立于渔网之外的存在，正在缓慢地呼吸。
“临弦……”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水下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临弦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仍旧盯着礁石。
礁石之上，织布女终于微微抬起了手。
那一瞬间，所有环绕在她指尖的光丝同时绷紧。
风声、浪声、人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轻轻按住了一瞬。
捕月的热闹仍在继续。
可真正的变化，已经在水下悄悄酝酿。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捕月大会（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