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夏雨莹

9、木桩中的气息

　　这是一座隐没在山野间的小型农场，两三英亩的田地被低矮的木栅栏松散地围着。农场一侧是几座覆着白色塑料膜的拱形大棚，因日晒雨淋已发黄。透过半透明的薄膜，能隐约瞧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的一排排菌架阴影。

　　一阵风掠过，带着潮湿的木材与菌类的气息。那天的记忆瞬间被唤醒。

　　“和仓库里的气味完全吻合。”沈乔尔的声音低沉，“博恩，如果情况有变，你不必等我，立即撤离。”

　　“不可能，乔尔。”博恩斩钉截铁地说，“要撤一起撤。”

　　午后的农场静得只剩下鸟鸣，一位穿墨色工装的年长男人在温室里忙碌。听到碎石路上的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喷雾器，简单擦擦手迎了上来。

　　“两位需要帮忙吗？”他眯着眼睛，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

　　“先生您好，听说这里的菌菇很特别，顺路来看看。”沈乔尔和他礼貌地握握手，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粗粝。

　　“叫我马可就行，在这里工作快十年了。”男人领他们走进温室。

　　温室里，一排排架子上整齐摆放着段段圆木，各种菌菇在阴凉处静默生长。

　　“看，这批椴木香菇菌丝发育得特别好，”马可指着一处菌架，语气带着栽培者的自豪，“预计采收期能赶上圣诞订单。镇上几家餐厅都订我们的货。”

　　沈乔尔在一处散发着浓郁木香的菌架前停驻。这气味熟悉得有些诡异……

　　“这是什么菌种？”他低声问道。

　　“汉克改良的品种。”马可弯腰轻拨菌盖，“农场上也只有他能培育出这种特殊香味的椴木菇。他还有个单独的小型培育棚，用的是特制的湿木配方。不过产量很小，只供应骆城的几家大客户。”

　　“他今天在吗？我对这个品种很感兴趣。”乔尔不动声色地追问。

　　“汉克上周请病假了。”马可直起身，指了指钉在木架上的简介照片，“两位下次来可以直接找他。”

　　照片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金发男人正检查菌菇，侧脸的轮廓清晰。

　　沈乔尔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那辆车撞向他时，驾驶座上的人也曾稍微偏着脸。而这两张脸，此刻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完美重叠……

　　「是眼镜叔叔！」一直沉默的利奥突然尖叫出声，艾丝透明的手拼命捂着他的嘴。

　　沈乔尔眉头紧皱，险些没站稳，身侧的博恩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

　　他换个站姿，举起手机向马可问道：“我想去他的培育棚看看，拍几张照片。下次见面也好直接下单。”

　　“没问题，跟我来。”马可爽快地应道，眼底带着笑意。

　　马可领着二人绕过主棚，往后院走去。越靠近后院，那股熟悉的潮湿木香越发浓烈。

　　就在这时，小型培育棚入口的厚重帘布突然被掀开，一个戴鸭舌帽的高个男人快步走出，右上臂还打着厚厚的石膏。虽然帽檐压得很低，但沈乔尔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那人迅速钻进路边一辆旧皮卡，引擎咆哮着冲出院落。

　　“那不是汉克吗？”马可愣在原地，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天尘土，“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博恩，立刻叫凯文的人追踪，此人有重大嫌疑！”沈乔尔快速把证件出示给马可，“马可先生，我们协助警方办案，请您回避。”

　　不等马可完全反应过来，沈乔尔快步推开培育棚的帘布，径直钻了进去。

　　「叔叔！」利奥突然叫了一声，立刻在入口处蹲了下来，「我感觉很奇怪………脚突然麻了，走不动，手指也开始发麻……」

　　艾丝闪到利奥身边，看着利奥颤抖的身体，心里一阵慌乱。

　　「沈乔尔，快看……利奥有点不对劲，他变得越来越透明………」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揽过利奥颤抖的身体。

　　“你们都别靠过来。”

　　沈乔尔瞥了利奥一眼，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涌上心头。这孩子是又被吓到了？还是这地方真与他有某种可怕的关联？

　　可他却来不及细想，径直往前走去。

　　培育棚里的空气比主棚更加湿热，刺鼻的腐败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潮湿的地面铺着黑土，那泥土软绵绵的，像是吸饱了水分。一层泛白的石灰粉铺在土上，在弱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看到这一幕，沈乔尔的心跳在胸腔内飞快加速。

　　菌菇擅长分解有机物，而石灰不仅能掩盖腐败气味，更能加速分解有机物质……如此一来，这土里隐藏的，必然是尸体。

　　想到这里，沈乔尔剧烈地咳起来，强烈呕感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汉克，你这丧心病狂的家伙！！……”沈乔尔从牙缝中挤出低声咒骂。

　　「……这土…很不对劲…」

　　艾丝不知何时已飘到身边，声音带着强烈的颤音，显然在强行压制着几乎失控的情绪波动。

　　“利奥，到外面等着！”沈乔尔捂着剧痛的肋骨，闭着眼低喝道。他不能让孩子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蹲在地上的男孩身体异常透明，但他强打起精神挪了出去。

　　沈乔尔松了口气，他循着艾丝的指引，走近一排格外茁壮的菌木桩。

　　在菌架底部，他看到了地面有一块新翻动的痕迹，泥土中散发出一种甜腻的腐败气味。

　　他艰难地蹲下身，用手套拨开表层的泥土——

　　在那片泥土里，他发现了一小块已经腐败的布料纤维！那褪色的蓝布……与利奥运动衫的色泽不谋而合。

　　沈乔尔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骨直窜而上。

　　“乔尔，凯文的人马上就到，”博恩返回培育棚，朝他喊道。

　　沈乔尔强忍不适站起，把手套脱下扔到一边。

　　“土里发现衣物纤维。”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尽管带着虚弱，“我需要专业的现场勘查小组，立即封锁这里。采样必须立即与仓库里收集的血迹进行比对。”

　　他迅速从不同角度拍摄了纤维和周边环境的照片。

　　随后，他极缓慢地走出培育棚。扶着外墙，再也无法抑制生理上的剧烈不适，开始不断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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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乔尔闭眼靠在墙上，冷汗不停地沿着下颚流淌，浸湿了黑色衣衫下的层层绷带。博恩紧皱着眉，一只手有力地撑着他因粗重喘息而不断起伏的脊背，眼神中满是担忧。

　　沈乔尔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培育棚里的可怕场景。

　　他推测，汉克是因为发觉到了他的调查，才慌乱地返回仓库试图掩盖证据。那右臂的伤，极有可能是他之前与自己发生冲突时留下的。而这个菌棚，无疑是藏匿证据的绝佳地点。此刻他出现，也是想转移那些还没完全分解的骨骸……

　　一想到利奥可能就被埋在这土里，沈乔尔心如刀绞，巨大的愤怒将他淹没。他抬起手，用拇指习惯性地压了压眉心，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意识深处。

　　那个汉克，竟无情地夺走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还妄图掩盖罪行。

　　他一定要让汉克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许久，沈乔尔缓缓睁开眼。汗湿的碎发下，那双明亮的黑眸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凯文探长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终于开口说道：“乔尔，和你经历了数次大场面，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样。”

　　“不是因为场面，而是伤处受到牵扯。”他沙哑而极缓地应道，“探长，嫌犯右手有伤，逃不了多远……而且他在这片土地里埋藏的东西，都是重要实证。”

　　“放心，我明白。汉克·威尔森已被逮捕，目前在镇警署待审。”凯文语气缓慢坚定，“所有的采样都会被一一核实匹对，很快就能有结果。”

　　博恩轻声提议：“先别想那么多，乔尔，我们去做一下笔录，然后去医院检查一下。”

　　沈乔尔没有回应，只是转头看向那个蹲在地上微微发抖的小男孩。利奥幼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秋风遗落的残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平日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迷茫填据。

　　沈乔尔心中一紧。

　　“让我静静，给我十分钟。”他的声音沉稳坚定。

　　博恩点点头，和凯文一起走向警车旁，留给他需要的独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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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乔尔虚脱般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努力保持着意识清醒。

　　他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利奥。

　　刚刚孩子说，四肢会发麻……会不会与案子有关？是被注射了药物，还是……沈乔尔不敢再细想下去。

　　男孩的身体被泪水化作的团团雾气笼罩，他抱着膝盖，小声地抽泣着。

　　「叔叔……我是不是要去天堂了？」他白净的小脸上满是透明的泪水，碧绿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姐姐说天堂有各种好吃的，有最新款的玩具……还有妈妈……」

　　沈乔尔望着利奥，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是这样一个会怕、会哭的孩子。

　　艾丝安静地飘在他身侧，眼神里写满了不舍和悲伤。

　　“利奥，”沈乔尔仿佛在自语，“叔叔没见过天堂的样子，无法和你描述。”

　　他闭了闭眼，感受着背后刺骨的寒冷。再睁开时，目光带着一种笃定：“但那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地方，所以，不要怕。很快你就自由了……去一个没有坏人的地方，和妈妈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一阵清凉的气息拂过，仿佛夹杂着淡淡柠檬花香。

　　「叔叔……」利奥突然站起来，踮起脚尖，好像伸手去触摸天空中的云朵。他的帽子被风吹落，蓬松的褐发在风中飘扬。他转过头，向沈乔尔展开一抹无比灿烂的笑容，「我看到妈妈了，她终于来接我了！叔叔姐姐再见，谢谢你们照顾我！我会想你们的！」

　　话音刚落，男孩的身影就化作一股透明的空气，随着那阵风渐渐散去。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沈乔尔和艾丝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与他道别。

　　一片洁白的羽毛极缓慢地从天空飘落，停在了沈乔尔的面前。羽毛的尖端有一抹淡绿色，像极了利奥漂亮的瞳眸。

　　他抬手拾起那片白羽，把它轻轻放到口袋里。

　　他看向身侧。艾丝仍飘在那里，冰蓝色的眼底盛满了泪水。她伸出透明的手，轻触沈乔尔手中的白羽。

　　「他自由了。」声音在沈乔尔脑海清晰响起，温柔且哀伤。

　　怪不得这孩子近日格外听话，原来是预知了离别。

　　利奥……

　　一个活泼可爱的普通八岁男孩，纯粹得如一张白纸。虽然偶尔也会闹情绪，但终究都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沈乔尔不敢想那孩子在生命尽头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恐惧…以至于，把那些残忍的细节都忘却了。

　　沈乔尔的耳边，再无那嘈杂的童声幻听，可他心底却多了一份空洞的失落。

　　似察觉到他的不安，艾丝飘到沈乔尔身边，给了他一个半透明的拥抱。

　　世界静止，连呼吸都变得清晰。

　　「沈乔尔，不要赶我走……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好吗？」

　　*

　　警车上，沈乔尔不断用纸巾拭去额上和脖颈上的汗。

　　“所以，你第一次误入废弃仓库时，就察觉到了特殊气味。”凯文坐在警车里，身旁的警探认真做着记录，“然后根据气味，一路追踪到这个农场？”

　　“对。”沈乔尔迎着探长审视的目光，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机缘巧合。博恩全程在场，躲避追踪者时也有定位。”他微微皱眉，脑海中闪过被追踪的画面。

　　“那你又是怎么锁定汉克·威尔森的？见过他？”探长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

　　沈乔尔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一张旧照，在我办公室的墙后面发现的。那房子曾是利奥的家，孩子失踪、他母亲自尽，这促使我追查到底。旧照里有个未被报道的男人，我顺着相关线索找到那条小路，后来发生车祸。我亲眼所见，撞我的人与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后来意外发现了这家农场，员工马可又给我看了汉克的工作照...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

　　“好，我明白了。”凯文眉头紧锁，在记录本上重重划下一笔，“你和博恩先回去等消息。这个案子不简单，但你的线索很关键，这些物证也是突破口。因牵扯到农场的命案，镇警署此刻正在被全员调查，所有刑事案件暂时由我们负责。如果关于此案有新的线索，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明白，谢谢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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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坐回博恩的车上时，后座已少了一个人。沈乔尔闭上眼，不断回放着今日发生的所有片段。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沈侦探，我是劳伦，方便谈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