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识》愚乐水

3、第 3 章

　　周六排的班原本没有沈卓，但事出紧急，他还是清早就被一个电话叫到了现场。

　　韩杰给的定位在二道河旁的野河滩，位置挺好找，就是岸边的植被长得毫无章法，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和带刺的构树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沈卓的车还没停稳，就看到土垄上停着几辆熟悉的警车。沈卓认出其中一辆车是刑警大队队长陆征的。

　　这时韩杰从芦苇丛里踩出的“羊肠小道”跑出来迎他。

　　“你电话里不是说‘溺亡’吗？怎么老陆都来现场了？”

　　韩杰一边引着沈卓往里走一边解释：“指挥中心直接把电话打到大队，老陆听说有‘浮/尸’就要去。谁让我点儿背，他路过大办公室看见我在值班，就把我提溜来了。路上又听最早到现场的兄弟说情况不简单，这才让我叫上你。”

　　沈卓跟着韩杰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泞，走到岸边。这里已经被拉上警戒线，技术人员正在紧锣密鼓地取证。

　　尸/体被放置在不远处的废弃预制板上，法医齐从建装备齐全地蹲在尸/体旁，低声和记录人员交流着什么。陆征就站在老齐身后，面色阴沉。

　　“陆队。”沈卓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陆征只是点点头，指了指下方：“情况复杂，你先听听现场。”

　　“什么时候发现的？”走近尸/体时，沈卓问身边的韩杰。

　　“今天清晨发现的，一群钓鱼佬，勾住尸/体的那个姓张，”韩杰压低声音，“几个人已经带回局里做笔录去了。”

　　“钓鱼佬？这地方这么偏，半夜连个路灯都没有，他们来这儿钓什么鱼？”

　　听沈卓这么问，刚才还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的齐从建起身，指着前方的河道解释：“这儿以前是个非法采砂点，桥墩底下的河床被掏空了，能比别处深出三四米，算得上这一带最著名的深水回流窝。有经验的钓鱼佬都爱往这种地方凑。”

　　齐从建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闷，但沈卓听出来了——爱往这儿凑的钓鱼佬里估计也少不了眼前这位齐老师。

　　韩杰跟着点头：“那个姓张的说，运气好的话能在这种地方钓到几十斤重的野生青鱼，他今天也是有备而来，没想到第一杆甩下去就挂了底，他以为是勾住了谁扔的烂沙发，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岸上拽。”

　　“哝，这里，”齐从建指了指死者翻卷的袖口，那上面还有一丝极细的尼龙鱼线勒痕，“这是顺着水流的劲儿一点一点被斜着拽到岸边来的。”

　　“他们动过尸体没有？”

　　“除了收线的时候拽了那一下，后面应该碰都没敢碰，”韩杰说，“听最早到现场的兄弟说，几个钓鱼佬早就吓傻了。”

　　“齐老师你这边怎么样？”沈卓又问齐从建，“死因是溺水吗？”

　　“不一定。”

　　齐从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死者的头颅侧拨过去，暴露出后脑勺那处被水泡得有些发白脱皮的创口。

　　“这一下可不轻，”老齐说，“创口边缘挺齐整，枕骨有明显的粉碎性骨陷落。伤口边缘虽然有些外翻，但周围组织的生活反应并不强烈，皮下出血的颜色偏淡。这就存在两种可能：第一，他在被击打后立刻落水，河水温度低，迅速渗透后导致了血管收缩；第二——”

　　“他在落水前就已经死了。”沈卓总结。

　　“专业，”老齐点点头，“而且我刚才看了他的口鼻腔，挺干净的，不像是溺亡。当然，这些都只是现场的初步推断，具体死因是什么得等我回去看一眼肺里的硅藻含量和生化指标才能给你们准信。”

　　“老齐，现在能先确认身份吗？”陆征问道。

　　“身上都搜过了，”韩杰接话，“兜比脸还干净，没啥有用的信息。”

　　“指纹呢？能用吗？”

　　“还没来得及采集，”齐从建说，“不过情况乐观，虽说这人看起来在水里泡了有一段时间，但好在还没脱皮腐烂，我已经让技术科的小王去车上拿设备了。”

　　老齐口中的“设备”指的是便携式指纹采集仪。

　　公安部自2013年起，全面开展身份证登记指纹信息工作。这意味着，只要死者在2013年之后换发过、或申领过第二代居民身份证，他的指纹数字化特征就已经被永久录入公安部的全国人口指纹库。

　　这是一个覆盖了十几亿人的数据库，几乎没有死角。

　　如果使用便携式指纹采集仪，在5G专网环境下，数据从现场传到省厅服务器，再从十几亿数据中完成匹配并回传，通常只需要3到10秒。

　　沈卓看着技术科的王星拎着设备箱快步跑过泥泞的滩涂，他和齐从建配合着开始采集死者指纹。

　　“指纹对上了！”老齐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压抑，他举起警务通走向沈卓和陆征，“死者叫萧远忠，44岁，籍贯武安，常住地在咱们临川。”

　　“萧远忠？！”最快给出诧异反应的是韩杰。

　　“你认识啊？”陆征不解。

　　韩杰赶忙摘下手套，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操作片刻拿给陆征和沈卓：“陆大、沈队，你们看，就是这个人。”

　　“还是个编剧？”两人对比着手机里的照片和眼前的死/者，确实能看出几分相似。

　　“嗯！”韩杰点头，“可红了，我媳妇儿总爱看他拍的东西。你们没看过吗？”

　　“没兴趣。”沈卓答。

　　“哇，”韩杰感叹，“这下热搜得炸……”

　　韩杰原本还想多感叹两句，但此时正好对上陆征冷冷的眼神，他立刻缩了缩脖子，噤了声。

　　“这要真是个名人的话……”陆征看向沈卓。

　　“我明白，”沈卓接话，给韩杰布置任务，“马上通知局里做口供的兄弟，把那几个钓鱼佬的手机收了，在做完保密提醒前，谁也不准发朋友圈或短视频。”

　　“是。”

　　陆征补充：“还要给局里报备，身份信息暂时对媒体物理隔绝，由宣传科统一口径。”

　　“明白。”

　　陆征又叫住正在收拾装备的王星：“小王，你们技术组得顺着河道重点排查上游三公里内所有能停靠车辆的土路路口，寻找轮胎压痕。”

　　“是。”

　　“我们这就去把萧远忠近半个月的通话记录、银行流水和社交账号登录地址全部拉出来。”沈卓说。

　　“嗯，社会关系摸排这一块儿就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放心。”

　　陆征对沈卓的“放心”确实有迹可循。

　　当天中午一回到单位，沈卓就带着韩杰拉单子，两人忙得午饭都来不及吃。

　　技术队的反馈比预想中快，随着打印机规律的吐纸声，萧远忠的社会关系网也逐渐清晰起来，沈卓拿着记号笔在密密麻麻的话单上圈定范围。

　　“沈队，地址都对过了，工作方面是这几个人，”韩杰往嘴里塞了块饼干，含混不清地指着屏幕，“制片人兼合伙人秦风、编剧工作室的行政顾彤，还有工作室签约的三个编剧，苏晓棠、程诺、姜禾。”

　　沈卓在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时，手里的笔尖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

　　见沈卓没说话，韩杰好奇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沈卓回过神，摇头：“没有，就按名单顺序一个个过吧。”

　　于是整个下午，沈卓和韩杰都马不停蹄地穿梭在临江市林立的高楼间。他们熟练地敲开一扇又一扇门，亮证、询问、观察、记录。

　　直到越发湍急的车流被落日余晖笼罩着，名单上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名字。

　　其实敲开那扇门之前，沈卓只当是重名。毕竟“姜禾”这两个字怎么看都平平无奇，重名也实属正常。

　　可门内回复的那声“谁呀”却让沈卓的猜测落了空，这声音他认得。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沈卓回复身份、等待开门，但此时沈卓没说话。

　　门内又问了一句“谁呀”。

　　韩杰斜睨沈卓一眼，见他还是不作声，只好自己主动回答：“我们是临川市南城区刑侦中队的，来找姜禾了解点情况。”

　　门内是一阵脚步声，然后轻轻地打开一条缝。

　　“你好，”韩杰主动亮出证件，“我们是……”

　　“沈卓？”

　　出乎意料地，韩杰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门内的人已经认出了沈卓。

　　沈卓点点头：“好久不见。”

　　沈卓说这四个字时语气平静，不了解他的人大概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但韩杰不一样，他跟在沈卓身后“沈队”“沈队”地叫了三年，他自认更了解沈卓。

　　就像此时此刻，韩杰能察觉到沈卓的“不对劲”。

　　“不对劲”的沈卓继续公事公办：“我们是来……”

　　“沈卓？！”

　　又一声惊呼从房间内传来，只不过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不等沈卓回答，男人已经从屋内冲到门口，站在沈卓面前。

　　“清源？”

　　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沈卓甚至开始怀疑“今夕是何夕”。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上一次自己站在姜禾和宋清源身后的时候，是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