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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理性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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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法的迷宫
灰白色的漩涡将莱恩吐出时,他落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走廊里。
不是霍桑庄园的任何一处——墙壁是光滑的、无接缝的深灰色金属,延伸至视野尽头,每隔固定距离嵌着发出冷白光的条形灯带。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温度恒定在令人不适的20摄氏度。没有装饰,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冗余。
这里是怀特的领域。理性的绝对疆土。
莱恩站稳,检查怀中的画框。羊皮纸盒在夹层里安然无恙。他又摸了摸口袋:里昂的《防线宣言》折痕依旧,安妮的钥匙和童画,塞缪尔的契约残片副本(他临别前快速素描了一份)。四个密钥碎片,他已得其三。
现在,他需要最后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一个。
“莱恩医生。”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直接在他颅内形成听觉印象——冰冷、清晰、无感情起伏,如同电子合成的语音。
“请沿走廊直行,在第三个交叉口左转。我已为你清除本区域所有非必要进程,你有十一分四十三秒的安全窗口。”
没有问好,没有寒暄。直接给出指令和时间限制。
莱恩依言前行。脚步声在金属走廊里回荡,规律得令人不安。他经过几扇紧闭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只有发光的数字标识:记忆归档-07、情感熵值监控、威胁模拟演算室。
第三个交叉口,左转。
一扇门无声滑开。
门后是一个半球形空间,直径约十五米。弧形的墙壁完全由发光屏幕组成,数以百计的窗口同时运行着不同的数据流:脑电波谱、心率变异性图表、荷尔蒙水平监测、社会威胁指数、生存概率实时更新……
房间中央,一张流线型的金属台面悬浮在半空,台面上投射着全息影像——正是塞缪尔绘制的《镜中星穹》,但被解构成了数据模型。镜子的每一片碎片都被标注着复杂参数:情感负载值、认知带宽占用、防御优先级、与其他碎片的交互频率。
而怀特站在台面前。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整张脸。那张脸——艾薇拉的脸——此刻毫无表情,眼神聚焦在数据流上,瞳孔反射着屏幕的冷光,像两颗打磨过的黑曜石。
“医生。”怀特没有回头,“请将你已获取的密钥碎片数据输入左侧终端。我需要验证完整性。”
左侧墙壁上,一个操作台升起,上面有扫描仪和数个数据接口。
莱恩没有动。
“我需要先理解你的立场,怀特。”他说,“在我交出所有碎片之前。”
怀特终于转过身。他的动作精准、经济,没有任何多余:“我的立场从未改变:最大化系统生存概率。当前,你的介入已使系统稳定性下降8.3%,但同时也创造了0.7%的新可能性——即你所谓的‘动态完整’模型。我正在重新计算。”
“结果如何?”
“数据不足。”怀特指向全息星图,“缺少你的模型详细参数,缺少核心意识当前状态的精确读数,缺少外部环境变量的可靠预测。我只能告诉你:在现有数据范围内,维持现状的崩溃时间已从预估的6-18个月缩短至3-9个月。霍桑先生的联姻压力是主要加速因子。”
莱恩感到心脏一沉:“缩短了一半?”
“精确地说,是53.7%。”怀特调出一个图表,上面两条曲线,一条平缓下降,一条陡峭坠落,“你与其他人格的深度接触,尤其是触发了安妮的衣柜记忆和塞缪尔的契约残片,消耗了大量系统资源用于情绪调节和记忆加密。这削弱了对外防御的带宽。”
“但你也说过,维持现状终将崩溃。”
“所有系统终将崩溃,医生。”怀特的语气像在陈述物理定律,“我的职责是延迟崩溃,并为崩溃后的可能状态做准备。当前,我在运行37个平行演算,模拟不同决策路径的结局。”
他挥了挥手,全息影像分裂成数十个小窗口,每个窗口都是一个简化的人生轨迹图:
·路径A-01:拒绝治疗,接受联姻 →系统在婚礼当天崩溃,概率87%
·路径A-02:拒绝治疗,抗拒联姻 →被强制送医,电击疗法,人格抹除,概率92%
·路径B-01:强制融合治疗 →整合失败,永久性植物状态,概率68%
·路径B-02:强制融合治疗 →整合成功但无法承受记忆,一年内自杀,概率71%
·路径C-01:动态完整模型(莱恩方案) →数据不足,无法计算
最后一个窗口反复闪烁着红色警告。
“你的方案,医生,”怀特说,“在我的逻辑框架内,是一个无法求解的方程。因为它基于几个我无法量化的变量:自愿协作的程度、核心意识的恢复潜力、外部环境的善意,以及——最关键的——‘爱’、‘信任’、‘美’这些情感与伦理因素的功效系数。”
他走近一步,冷光在他脸上投下硬朗的阴影:“我是一个理性框架。我只能处理可测量、可计算、可预测的数据。而你要求我投资的,是信仰。”
莱恩理解了这个困境。对怀特而言,“信任莱恩医生能成功”就像“信任魔法存在”一样荒谬——因为缺乏数据支持。
“那么,”莱恩说,“如果我能提供更多数据呢?如果我能展示,其他人格已经开始以新的方式互动?如果我能证明,核心意识有恢复潜力的证据?”
怀特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他最接近“表情变化”的动作。
“你有多少时间,医生?”
“十一分钟……”莱恩看了眼怀表,“现在还剩九分二十秒。”
“足够进行一次快速验证。”怀特走向操作台,“输入你已获取的密钥数据。我会运行一个简化模型,模拟四碎片初步协同的可能性。”
莱恩犹豫了一瞬,但别无选择。他将里昂的《防线宣言》放在扫描仪下,将安妮的钥匙插入特定接口,将塞缪尔的契约残片素描图拍照上传。
数据被读取。全息星图开始变化。
四片主要的碎片——代表里昂、安妮、塞缪尔和怀特自己——从星图中被高亮标记,它们之间的连接线开始闪烁,形成一个不稳定的四边形。
“模型初始化。”怀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兴奋?不,是纯粹的计算狂热,“注入变量:莱恩医生作为外部调和者,信用系数暂设0.5。注入变量:霍桑先生压力指数,当前87/100。注入变量:时间限制,四十八小时剩余二十四小时四十二分钟……”
星图上的四边形开始扭曲、抖动。连接线时而变粗(协作增强),时而几乎断裂(冲突加剧)。
“第一次冲突模拟。”怀特冷冰冰地报告,“里昂的防御协议与塞缪尔的艺术自由需求在资源分配上产生矛盾。解决方案一:怀特仲裁,消耗系统带宽12%。解决方案二:莱恩调解,成功率预估41%……”
“选方案二。”莱恩说。
“选择确认。模拟继续。”
四边形稳定了一瞬,但很快再次颤抖。
“第二次冲突:安妮的安全需求与塞缪尔的痛苦美学需求。安妮要求封闭‘黑暗衣柜’,塞缪尔要求保留作为创作素材。冲突级别:高。解决方案……”
莱恩快速思考:“提议:衣柜保留,但增加安妮控制权;塞缪尔可通过‘安全访问协议’获取素材,需安妮许可。”
“方案录入。冲突缓解程度……73%。可接受。”
模型继续运行。莱恩看到代表四个人格的碎片开始缓慢旋转,像在寻找新的相对位置。连接线不再仅仅是直线,开始出现弧度和交错。
“有趣。”怀特盯着数据,“四碎片的初步协同模式……呈现出非欧几里得几何特征。它们在寻找一个‘动态平衡点’,不是静态固定,而是在一个允许的范围内周期性振荡。”
“像量子态?”莱恩想起物理学中的概念。
“类似,但不精确。”怀特调出更多参数,“更准确地说,像是一个情感-认知复合系统的吸引子。系统不会稳定在单一状态,而是在几个‘偏好状态’之间循环,循环的轨迹本身构成了更高阶的稳定。”
他转向莱恩,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兴趣”的东西:“你的模型,医生,在数学上可能成立。但这需要极其精密的调控——就像一个杂技演员同时旋转四块不同重量、不同形状的盘子,任何一块掉落,整个表演就会崩溃。”
“而你就是那个调控者?”莱恩问。
“我是监控系统。”怀特纠正,“我能检测盘子的晃动,预测掉落风险,但我没有手去扶。调控需要……意识层面的主动协作。这引出了核心问题。”
他调出星图最中央的区域。那里,那个银白色的光点依旧微弱地搏动着。
“核心意识,艾薇拉。”怀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是系统的引力中心,但她目前处于临界休眠状态。要启动你设想的动态平衡,她必须恢复一定程度的‘意识引力’——足够强到将碎片维持在轨道上,又不能强到将碎片全部吸回、导致强制融合。”
“如何做到?”
“不知道。”怀特坦率得令人绝望,“我的数据库中没有任何成功案例。多重人格系统的自然演化方向只有两个:要么永久分裂,要么在极端压力下强制融合后崩溃。你提出的‘有意识协作的多元稳态’……在文献中是零记录。”
他停顿,补充道:“但这不意味着不可能。只是意味着,如果成功,这将是首例。而首例,在统计学上,往往意味着奇迹。”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滚动。
“所以你的理性框架,”莱恩缓缓说,“最终指向一个结论:尝试我的方案,是投资一个概率极低但回报极高的奇迹;维持现状,是选择概率较高但回报为零的缓慢死亡。”
“简化但准确。”怀特点头,“但我的职责不仅仅是计算概率,还要评估风险。奇迹如果失败,代价是什么?”
他调出另一个模拟窗口。这次不是星图,而是一个类似心电图的生命体征曲线。
“如果我们在四十八小时内启动‘动态完整’进程,而核心意识无法承担引力作用,或者某个关键人格拒绝协作,系统可能进入‘混沌相变’。”怀特指着曲线上突然出现的剧烈震荡,“意识结构将失去所有稳定性,记忆模块错乱,认知功能瓦解。结果可能是:永久性失忆、完全的人格解体、或脑功能不可逆损伤。”
曲线在震荡后,变成了一条平坦的直线。
“简而言之,”怀特总结,“失败意味着脑死亡,或至少是‘精神性死亡’——一具空壳,没有任何内在意识活动。比现在的分裂状态糟糕得多。”
莱恩感到冷汗浸湿了后背。
“那么,怀特,”他直视那双冰冷的眼睛,“作为理性的化身,你的建议是什么?投资奇迹,还是接受缓慢死亡?”
怀特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半球形房间的边缘,手指轻轻划过屏幕,调出一组莱恩从未见过的数据。那是时间戳标注的监控记录——不是医疗数据,而是庄园安全系统的日志。
“在你到来之前的三周,”怀特说,“霍桑先生的书房和卧室新增了四台隐藏摄像机。不是监控艾薇拉,是监控整个庄园。同时,帕克管家的行动模式出现异常:他每晚凌晨一点至三点,会在地下酒窖停留,那里没有监控。”
“他在做什么?”
“未知。但根据热成像残留分析,他在操作某种通讯设备。”怀特调出模糊的热力图,“我推测,他在与霍桑先生之外的某方保持联系。可能是贝拉米家族,可能是律师,也可能是……私人精神病院,准备在联姻失败时强制接管。”
莱恩的喉咙发干:“所以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危险也在逼近。”
“是的。”怀特转身,“更糟糕的是:我检测到霍桑先生在过去48小时内,三次查询‘快速精神镇定疗法’和‘电休克治疗副作用’的相关资料。他失去耐心了,医生。四天期限不是随口说的,那是他给自己设的心理底线——之后,他就会采取‘更有效的手段’。”
现实的黑影,原来已经如此迫近。
“所以你的理性计算,”莱恩说,“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了,对吗?无论选哪条路,风险都在急剧升高。”
怀特的表情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紧绷了0.3秒,像在抑制某种非理性的反应。
“是的。”他承认,“系统当前处于双重危机收敛点:内部稳定性下降与外部威胁上升,两条曲线将在约96小时后交汇。届时,无论我们选择什么路径,系统都将承受超载压力。”
他走回全息台面,凝视着那个闪烁的“路径C-01:数据不足”的窗口。
“因此,基于最新数据,”怀特用宣布判决的语气说,“我的理性框架输出以下结论:维持现状的预期生存时长已不足三个月,且质量极低(持续恐慌、伪装、内部冲突)。尝试强制融合的成功率低且后果灾难性。而尝试‘动态完整’……”
他停顿。
全息影像突然变化。那个“数据不足”的窗口开始填充——不是精确数字,而是一个范围:
成功率预估:5%-18%
失败后果:系统崩溃(概率82%-95%)
成功回报:可持续的多元稳态生存模式(质量未知)
建议:在严密监控下尝试,但需设定明确的中止条件
“5%到18%。”莱恩喃喃道。
“比0.7%高。”怀特说,“因为你带来的新数据——其他人格的初步响应、契约残片的破译可能性——将奇迹的概率提升了至少一个数量级。”
他关闭所有窗口,房间突然陷入昏暗,只有操作台的微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这是我的‘密钥碎片’,医生。”怀特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不是誓言,不是图画,不是残片。是一套理性决策协议。”
操作台上,升起一个透明的水晶存储器,里面封装着一枚极小的芯片。
“这里面包含了我的全部逻辑框架:威胁评估算法、资源分配公式、系统稳定性监测协议、以及……中止条件清单。”怀特拿起存储器,“如果你要尝试动态完整,你需要这个。因为过程中,必须有人持续监控系统的承受极限,在濒临崩溃前发出警告,并在必要时——强制执行中止。”
“中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将接管全部控制权,强制所有意识进入休眠,并对外呈现一个最低功能的‘艾薇拉外壳’。”怀特的声音毫无波澜,“那可能是植物状态,可能是深度解离,可能是永久性记忆封锁。但至少,生理上的生命会得以延续。”
莱恩盯着那枚芯片。这是怀特的信任——也是最冷酷的保险丝。
“你愿意把它交给我?”
“不。”怀特说,“我愿意把它接入你的模型。芯片必须与我的主处理器保持实时连接,由我本人监控。你无法单独使用它。这是一个联合作战协议:你负责情感与象征层面的调和,我负责理性与生存底线的守护。”
他递出存储器:“接受吗,医生?这意味着你将允许我全程监控进程,并在必要时,推翻你的所有决定,以保护系统不彻底毁灭。”
这是魔鬼的契约。但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契约。
莱恩伸出手,但在触碰到存储器前,停住了。
“还有一个问题,怀特。”他说,“如果成功——如果奇迹真的发生,我们构建了动态完整——那你呢?一个纯粹理性的框架,在一个需要情感、艺术、初心和……爱的系统里,位置在哪里?”
怀特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完整的“表情”。
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微笑。像冰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痕。
“我成为地基。”他说,“你们建造玫瑰窗,我计算承重。你们绘制星空,我测绘轨道。你们感受爱,我分析它的化学成分和生存效益。在动态完整的系统里,理性不需要成为主宰……只需要成为那个确保系统不会在美梦中自我毁灭的守夜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医生,你怎么知道理性本身……不能是一种美?数学的美,逻辑的美,那种冰冷、精确、对称的美?塞缪尔只懂得颜料和音符的美,也许……系统也需要另一种美。”
莱恩接过了存储器。它冰凉,但在他手心,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属于芯片运转的温热。
“那么,”莱恩说,“我们开始吧。四碎片已集齐。接下来是……”
“接下来是唤醒核心意识。”怀特接过话,“但有一个技术问题。”
“什么?”
“唤醒她,需要同时激活四块密钥碎片。但那会产生强大的意识共鸣,就像同时敲响四口巨钟。钟声会传遍整个庄园,甚至可能……传到霍桑先生的耳朵里。”
怀特调出庄园的建筑结构图,指向主卧室、书房和几个关键位置:“这些地方有他安装的监控设备,有些是公开的,有些是隐藏的。如果我们在这里进行唤醒仪式,他会在三分钟内察觉异常。”
“那我们需要一个他监控不到的地方。”
“是的。”怀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被标记为“已废弃-危险”的区域,“地下墓室。霍桑家族的古老墓穴,位于宅邸正下方,深十五米。墙壁是两英尺厚的花岗岩,能屏蔽所有信号。而且……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怀特抬起头,眼神复杂:“母亲的棺椁。以及,她下葬时,握在手中的那面镜子——那面破碎的原初之镜。”
莱恩的呼吸停滞了。
“镜子还在?”
“据家族记载,是的。”怀特说,“那是一面银背镜,母亲生前最爱。她要求握着它下葬。父亲照做了,因为那时他还需要维持‘深情丈夫’的形象。镜子随她一同被封入石棺,至今……应该还在。”
“所以契约的物理载体,有两个部分:塞缪尔藏匿的羊皮纸残片,以及……墓穴里的原初之镜。”
“正确。”怀特点头,“要完整唤醒契约,我们可能需要两者都在场。但进入墓穴……极其危险。那里不仅被封存,还有复杂的机械锁和家族禁忌。更重要的是——”
他放大地图上的某个细节。
墓穴入口位于宅邸最古老的西翼地下室,而那个区域的上方,正是霍桑先生的书房。
“我们需要在霍桑先生的脚下,”怀特说,“进行一场可能彻底改变他女儿灵魂结构的仪式。而且不能让他发现。”
倒计时的滴答声,在莱恩脑中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时间窗口?”他问。
“今晚凌晨两点至四点。”怀特说,“帕克管家会在这个时间段进行他的秘密通讯,霍桑先生通常服用安眠药入睡。庄园的守夜人每两小时巡逻一次,中间有二十三分钟的空隙。”
“足够吗?”
“如果一切顺利,勉强够。”怀特开始快速操作控制台,“我会提前瘫痪墓穴区域的安保传感器。但物理锁需要手动开启——那是十九世纪的机械锁,无法远程破解。你需要亲自下去,医生。而且……你无法独自完成。”
“谁和我一起?”
怀特沉默了数秒。
“里昂。”他最终说,“他拥有身体的最佳战斗本能和力量。安妮……她可能对墓穴有创伤反应,不建议。塞缪尔的艺术感性在那种环境可能过度激发。而我需要留在这里,监控全局,并准备在必要时启动应急协议。”
他看向莱恩:“我会唤醒里昂,告知他任务。但他是否会同意,是否会在墓穴那种充满死亡象征的地方保持稳定……我无法保证。”
“那就唤醒他。”莱恩说,“我来跟他解释。”
怀特点头,开始在控制台上操作。莱恩看到他调出了里昂的意识模块参数,输入唤醒指令。
几秒钟后,艾薇拉的身体轻微颤抖,肩膀的线条突然变得刚硬,眼神锐利如刀——里昂回来了。
“这里是哪里?”里昂环顾冰冷的控制室,手本能地摸向腰间,“怀特,你搞什么鬼?”
“任务简报。”怀特的声音恢复绝对冷静,“时间紧迫,请听我说完。”
他快速解释了墓穴计划。里昂的表情从警惕变成震惊,再变成深深的抗拒。
“下到墓穴?打开母亲的棺材?”里昂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你们疯了!那是……那是亵渎!”
“是唯一的路。”莱恩上前一步,“里昂,契约需要完整。我们需要那面镜子。而且……也许母亲在那里留了更多线索。也许她知道,总有一天,女儿会需要回到那里。”
里昂盯着他,眼神里交织着战士的决断和孩子的恐惧。
“如果下去后,我们触发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呢?”他低声问,“如果母亲……如果她的灵魂还在那里,看到艾薇拉变成这样,看到我们这些……这些碎片……”
“那我们就告诉她,”莱恩轻声说,“告诉她,她的女儿还活着。告诉她,她的爱没有被遗忘。告诉她,我们正在尝试,用一种她可能从未想过的方式,把她种下的种子……重新培育成一株能在黑暗中开花的植物。”
里昂沉默了很久很久。
控制室的钟表无声跳动。时间在流逝。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手按在心脏位置——那是他习惯性确认匕首还在的动作。
“我需要武器。”他说,“真实的武器,不是隐喻。墓穴里……可能有别的危险。老鼠,腐朽的结构,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者父亲可能在下面藏了别的东西。他一向喜欢把秘密埋在最深处。”
怀特点头:“武器库在走廊尽头左侧密室。我会暂时解除电子锁。但记住,里昂——你的任务是保护医生和取回镜子,不是杀戮。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要优先确保撤退。”
“明白。”里昂看向莱恩,“医生,你怕死人吗?”
“我见过很多。”莱恩说。
“那怕活着的死人吗?”里昂的眼神变得幽深,“有时候,死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在记忆里,在墙壁的回声里,在镜子的反光里。”
莱恩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怀特打破了沉默:“准备时间还剩四十七分钟。里昂,去取武器。医生,你留在这里,我需要给你注射一剂神经稳定剂——墓穴的空气质量可能含有霉菌孢子,会影响判断。”
“注射?”
“预防措施。”怀特已经取出一支预充式注射器,“放心,这是我自制的配方,不会影响意识清醒,只会增强大脑抗干扰能力。墓穴……可能不止有物理危险。”
莱恩卷起袖子。冰冷的液体注入静脉时,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随后是某种奇异的清晰感——仿佛世界的边缘变得锐利,细节异常鲜明。
里昂已经离开了控制室,脚步声在金属走廊中迅速远去。
怀特继续操作控制台,屏幕上开始显示墓穴的实时热成像——一片冰冷的蓝色,只有几处微弱的暖色斑块,可能是地下水流或小动物。
“医生,”怀特突然开口,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如果我在过程中……如果我的理性框架出现异常,请记住一件事。”
“什么?”
“我的核心协议底层,有一条隐藏指令。”怀特没有看他,专注地盯着屏幕,“指令内容是:‘如果艾薇拉的笑容是真的,允许系统冒险。’ 这条指令的优先级……高于所有生存计算。”
莱恩怔住了。
“谁设置的?”
“不知道。”怀特说,“它一直存在,像是被写入了我的源代码。我无法删除它,只能将它隔离在非活动区。但在极端情绪波动或系统濒临崩溃时……它可能会被激活。”
他转过头,眼神复杂:“所以,如果我开始做出‘不理性’的决定——比如在应该中止时选择继续——那可能不是因为计算错误,而是因为……我看到了真实的笑容。或者,我‘相信’即将看到。”
这是理性框架中,一个无法被理性解释的漏洞。一个为奇迹预留的后门。
控制室的门滑开,里昂回来了。他换上了更利于行动的深色衣服,腰间别着那把旧匕首,手里还拿着一把老式但保养良好的左轮手枪。
“只有六发子弹。”里昂检查枪械,“希望我们不需要用到第六发。”
怀特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十三分钟。我会送你们到墓穴入口。之后,通讯会中断——花岗岩会屏蔽所有信号。你们只有两小时。两小时后,无论是否成功,必须返回。因为……”
他顿了顿。
“因为什么?”莱恩问。
“因为凌晨四点,霍桑先生的安眠药效会开始减退。而且,帕克管家的秘密通讯会结束,他会开始夜间的第二轮巡查。如果你们那时还在下面……”
“会被困住。”里昂接上,“或者被发现。”
“是的。”怀特走向控制室的主控台,“现在,出发。”
他按下某个按钮。控制室的地板中央,一个圆形区域开始下降——是隐藏的升降平台。
里昂率先踏上去,莱恩跟随。
平台开始下沉,怀特的身影在上方逐渐变小。在视线被金属隔板切断前的最后一刻,莱恩看到怀特向他微微颔首——那可能是告别,也可能是祝福。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只有升降机缆绳摩擦的细微声响,和里昂稳定的呼吸声,陪伴着莱恩向下、向下、向下。
向着家族最深的秘密。
向着破碎的起源。
向着那个握着一面碎镜长眠的女人,以及她留给女儿的最后谜题。
(第十九章·理性的阴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