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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日子如同山下那条不知名的溪流,裹挟着草药的清苦、松柴燃烧的烟火气、河鱼上岸时的腥咸,汩汩地向前流淌,在简陋的医馆小院里冲刷出生活的痕迹。

      顾策远能倚着门框站得稳当,能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在院内缓缓走动后,这方原本只有药香与寂静的小天地,便悄然多了一抹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的忙碌身影。

      送柴的老汉佝偻着背,刚把沉重的背篓卸在院角,汗水还挂在黝黑的额角。顾策远已无声地走了过去,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接过那摞还带着山林湿气的木柴。手臂的力道尚在恢复中,搬动时能感到伤口的隐痛,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军营里磨砺出的利落与章法。长柴靠墙,短柴叠放,大小相嵌,层层码高,不过片刻,原本散乱的柴禾便在墙角垒成了一个整齐方正、棱角分明的柴垛,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老汉粗糙的大手用力拍在他肩上,震得他左肩箭伤一阵抽痛,笑声却洪亮得如同山间滚石:“顾小哥!好把式!这柴垛子,看着就舒坦!”

      村中猎户合力猎得一头肥硕的野猪,沉重的躯体摊在村口的空地上,引来半村人围观。几个壮年男人围着这庞然大物,挥着砍骨刀和豁了刃的柴刀,叮叮当当,笨拙地劈砍,皮肉翻卷,骨渣飞溅,却进展缓慢。顾策远默默看了一会儿,走上前,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柄豁口卷刃的砍刀。手腕微沉,掂了掂分量,随即手腕翻动。那柄钝刀在他手中仿佛骤然有了灵性,刀刃不再是粗暴地剁砍,而是顺着皮肉与骨骼天然的缝隙,精准地游走、切入、剥离。卸骨时,刀刃贴着骨缝滑入,轻轻一撬,关节便应声分离;分肉时,刀锋沿着肌理的走向,干净利落地分割,剔出的肉块大小厚薄均匀,骨架干净得不见一丝肉星。围观的人群先是屏息,随即爆发出由衷的惊叹:“神了!真神了!顾小哥这手艺,比城里肉铺掌刀的庖丁还利落干净!”猎户们围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佩,仿佛他剖解的不是一头野猪,而是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铁匠铺炉火熊熊,映着老铁匠愁苦的脸。他手里拿着几块刚淬火就卷了刃的铁片,唉声叹气。顾策远立在灼热的炉火旁看了一会儿,沙哑的嗓音穿透了风箱的呼哧声:“淬火的水温,或许再低半刻。”他比划着,用最简洁的语言,点出鼓风时机与锻打力度的微妙关窍。老铁匠将信将疑地照做,炉火映着他专注而紧张的脸。当那新打好的柴刀从特调的水中提出,刀身闪烁着幽蓝的寒光,轻易一刀削断碗口粗的硬枝时,老铁匠黝黑的脸上绽开难以置信又狂喜的笑容,激动得声音发颤,连声道:“神了!顾小哥,真是神了!你莫不是鲁班爷下凡?”

      最热闹的喧嚣在村口的小河边。渔夫们合力用粗麻绳将一条几乎与人等长、鳞片闪着青黑色幽光的大青鱼拖上了岸。巨大的鱼尾还在泥地上倔强地、有力地拍打,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泥点。众人围着这罕见的收获,兴奋地指指点点,却又对这庞然大物束手无策。顾策远蹲下身,接过旁人递来的尖刀。他一手按住剧烈挣扎的鱼头,另一手持刀,刀刃稳稳地抵在鳃下要害。就在刀锋即将切入的刹那,那垂死的巨物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巨大的鱼尾猛地一挣,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巨响,狠狠拍在他胸前、脸上!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鱼血和泥水瞬间迸溅开来,浸透了他身上粗糙的麻布衣衫,黏腻地糊了他一脸,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脖颈,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众人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几乎掀翻屋顶的哄笑:“哈哈哈!顾小哥!龙王显灵,请你喝鱼血啦!”“成了花脸猫喽!”

      每一次的援手,每一次展现出的令人惊叹的技艺,每一次猝不及防的狼狈出糗,都在这小小的村落里激起一阵阵喧哗的涟漪。真心实意的赞叹,善意粗犷的哄笑,带着乡野特有的、未经修饰的活力与热情,在医馆的院墙内外此起彼伏,如同夏日午后骤起的蝉鸣。

      然而,这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热闹,所有的目光聚焦,都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屏障。

      院子的另一角,那个素白的身影始终安然。仿佛喧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或是在分拣药材,指尖在混杂的草叶根茎间流利地穿梭、拨弄、归拢,神情专注得如同老僧入定,周遭的鼎沸人声仿佛只是遥远山谷传来的模糊回响。或是在清洗药罐,清冽的水流声潺潺,一遍遍冲刷着陶罐的内壁,那单调而规律的声音,轻易就盖过了所有的哄笑与嘈杂。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坐在那张小木凳上,空茫的眼眸“望”着前方一片虚无,指尖捻着一小撮晒干的野菊或是薄荷,凑近鼻端,细细地、深深地嗅闻着,整个人沉浸在一个由纯粹气味、触感构筑的寂静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帷幕。

      顾策远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过身前晃动的人影,越过地上散落的柴屑、野猪的皮毛、或是鱼鳞的闪光,精准地落在那片安静的、仿佛散发着微光的白色上。

      当他垒好最后一块柴,拍去手上沾染的木屑,送柴的老汉和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围着他,七嘴八舌地称赞“顾小哥真是能干”时,他看到宋清漪正用指尖轻轻拂去一片刚分拣出来的紫苏叶上的细微浮尘,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空茫的眸子低垂着,对近在咫尺的喧闹毫无所觉。

      当他满手血腥,利落地将最后一块野猪肉分好,交给兴奋的猎户,猎户们拍着他肩膀,豪爽地喊着“顾兄弟,今晚来家里喝酒!”时,他看到她正将一束晒得微微卷曲的金色野菊,小心地插进窗台上那个粗陋的陶土瓶里。侧脸被午后的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宁静得如同一幅被时光遗忘的古画,画中人隔绝了所有的烟火与邀请。

      当他浑身溅满腥黏的鱼血和泥水,狼狈地站在哄笑的人群中心,抬手抹去脸上遮挡视线的黏腻,指缝间都是刺目的红时,他看到她只是微微侧首,秀气的鼻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仿佛被空气中骤然浓烈起来的血腥气所惊扰。随即,她又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下,继续专注于手中石臼里那些待碾的药粉。石杵落下的声音,笃、笃、笃……规律而沉闷,一下下,清晰地敲打在他心头那片刚刚被喧嚣填满、此刻却骤然空旷下来的寂静里。

      每一次。
      每一次他被推至人群瞩目的中心,被赞叹或哄笑的热浪包围,仿佛短暂地融入了这片山野的烟火时,他望向她,那目光的尽头,永远是一片沉寂的、不为所动的空白。那片白色,安静得如同亘古的雪原。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便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每一次喧闹的潮水退去后,悄然缠上心头,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那失落里,又混杂着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疼惜,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密银针,无声地扎在灵魂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绵长而隐秘的痛楚。

      这尘世的热闹,人间的烟火,于她而言,是否只是隔着一层永恒的、无法穿透的厚幕?所有的色彩,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欢笑与狼狈,都消融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站在人群散去的余温里,身上还残留着鱼血的腥咸,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柴禾的粗糙木刺和野猪肉油腻的触感。他看着那抹白色,看着她空茫的眸子映着西斜的天光,却映不出他此刻满身的狼藉与尴尬,也映不出他心底翻涌的、无处安放的喧嚣与骤然降临的寂寥。

      那失落与心疼,便在这无声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凝望中,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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