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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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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同融化的金箔,被篱笆的缝隙细细切割,在简陋的院中筛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露气息和尚未散尽的、昨夜熬煮的药渣余味。
顾策远倚着茅屋粗糙的门框,身体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但胸口的闷痛和肩头的僵硬已舒缓许多。他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院中那个静坐的白色身影上。
宋清漪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木凳上,面前铺开一张巨大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布上堆积着小山般混杂的草药,根须纠缠着枯叶,草籽裹挟着泥土,茎秆横七竖八,如同一场被风雨打乱的绿色盛宴。而她那双异常干净的手,正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流畅在杂乱中穿梭、拨弄、分拣、归拢。指尖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和意志,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枯黄卷曲的败叶被轻轻拂开,饱满嫩绿的芽尖被小心拈起,带着泥土的粗壮根须被利落剥离,细小的黑色草籽被仔细筛出……在她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下,混乱被驯服,杂乱无章的药材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泾渭分明地落入旁边几个大小不一的竹编簸箕里。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没有半分犹豫,仿佛眼前的一切并非杂乱,而是一幅早已了然于胸的清晰图谱。
顾策远看得有些出神,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灰雀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篱笆上,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清脆的“啾”鸣。
他猛地回神,唯恐这突兀的鸟鸣惊扰了院中专注的人。喉间便下意识地、极轻地“咳”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克制,像怕惊飞一片羽毛。
院中的白色身影,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微微侧首,空茫的眼眸朝着门框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动作自然得如同感知到一阵微风的转向。随即,她的视线又落回手中的草药上,指尖继续着那流畅的分拣,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确认了风声的来处,而非一个人的存在。
顾策远这才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慢慢走到她身旁另一张同样低矮的木凳上坐下。粗糙的凳面带着晨露的微凉。
“宋姑娘,”他开口,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屏息的小心翼翼,“可有…我能帮手的?”目光落在她忙碌的手指和那堆依旧庞大的药材山上。
宋清漪没有立刻回答。她正捻起一根细小的、带着泥土的根茎,上面缠绕着几缕枯死的藤蔓。她的指尖灵巧地一捻一拨,枯藤便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微带淡黄的根须。她将那根茎放入一个簸箕,才淡淡道:“不必。”声音清清泠泠,像拂过草叶尖的风,不留痕迹。
日头在院中无声地挪移,光影在药材堆上缓缓流转。
自那日起,顾策远每日清晨,总会在她端坐于药材堆前时,静静坐在那张矮凳上。起初只是看着,像一个无声的影子,目光追随着那双在草药王国里如同君王般掌控一切的手。后来,那句“可有我能帮手”的问询,便成了固定不变的开场白。
起初,她的回答总是简洁的“不必”或“不用”,空茫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手中的活计。
直到一日清晨,她面前摊开的粗麻布上,堆着满满一堆气味极其刺鼻、形貌又颇为相似的深褐色块状根茎。那浓烈的、带着土腥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有些滞重。顾策远看着她指尖在那堆难辨彼此的东西里快速分拣,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宋姑娘,这堆…可需帮手分拣?”
宋清漪的动作未停,指尖拈起一块表皮皲裂、形状扭曲的根块,空茫的眸子对着它,仿佛在“审视”。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这是苦参。”她将那块根块递向他手边的位置,断口处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黄白色,“气味浓烈苦涩,断面黄白者佳。”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伸出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电流感。
顾策远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块粗糙沉重的根块,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表皮和沉甸甸的质感。
“那是葛根,”她又指向旁边另一堆颜色略浅、形状更圆润饱满些的根块,并未“看”他是否在听,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手指已精准地从那堆里拈起一根,“气味微甘,质硬沉重者好。”她将那根葛根在掌心掂了掂,指腹熟练地摩挲着断口,“若空心糠朽,则不堪用。” 她的声音平静地传授着分辨的要诀,仿佛在陈述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
顾策远低头看着掌中那块气味浓烈刺鼻、断口黄白相间的苦参,又看向她手中那根色泽温润、沉实饱满的葛根。金色的晨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纤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空洞的眼眸里,似乎倒映着药材最细微的纹理与最隐秘的气息,一个他无法窥见却真实存在的世界。
“多谢姑娘指点。”他声音有些干涩,握着苦参的手指微微收紧。
自那日起,那堆小山般等待分拣的药材前,便多了一双略显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手。
顾策远学着辨认那千差万别的气味,努力区分着“浓烈苦涩”与“微甘”,笨拙地用指尖摩挲着根块的断面,试图理解“黄白者佳”与“糠朽不堪用”的区别。他的动作迟缓而谨慎,每一次拿起、放下都小心翼翼,生怕弄乱了她早已分好、如同艺术品般规整的部分。
宋清漪并不催促,也不多言。只在他偶尔错将一根混入的杂草放入药堆时,那稳定微凉的指尖会极其精准地掠过他的手背,如同点水般轻轻一拨,便将那根不合时宜的杂草剔出,投入一旁的废料筐。那微凉的、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便是无声却清晰的纠正。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那双仿佛能“看”透药材灵魂的手,如何在杂乱无序中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每一次落指都精准无误。看她微微蹙起秀气的鼻尖,细细嗅闻时,那专注得近乎神圣的神情,仿佛在与草木精魂对话。看她空茫的眸子映着天光,却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由纯粹药性、气味、触感构筑的、清晰无比的世界。
那个世界,他无法看见,却因她的存在,而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它的脉络与呼吸。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药香,苦涩的苦参,辛凉的薄荷,微甘的葛根,还有泥土的腥气和晨露的清冽,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顾策远捻起一片刚被宋清漪分拣出来的青蒿嫩叶,指尖传来叶片边缘微糙的触感,鼻端萦绕着一股奇特的、带着凉意的清苦香气。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身旁那个素白而专注的身影上。
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颈项,线条脆弱而优美,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光线下近乎透明。她正拈起一小撮晒干的野菊,凑近鼻端细细嗅闻,空茫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栖息。
他看得有些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