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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我回望那片金色麦浪.02 ...

  •   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做梦,缓慢的无边的梦境如同温暖的羊水一般将你包裹,皮肤深陷于柔软星辰的灰烬。
      梦境没有固定的形态,你开始梦到他。有时,你们回到了那片金色的麦田。风依旧温暖,带着熟悉的气息。他拉着你的手在齐腰的麦浪间奔跑,清脆的笑声伴随阳光洒落,如同你们还活着的时候。你会故意落在后面,藏在麦子里,直到他呼唤你的名字,看他回头寻找你时,眼中闪过真实的焦急,然后在你突然出现时,化作如释重负的明亮。
      有时,梦境是那条你们熟悉的小溪。水流潺潺清澈见底。他笨拙地试图用你教他的方法编织渔网,结果依旧是一团糟。你会忍不住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线,手指灵巧地翻飞。他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像溪水一样流淌过你的脸颊。你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他这么笨蛋,没有你照顾该怎么办才好呀,让其他孩子知道了要被嫌弃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低声笑,说没有关系,即使大家都嫌弃他是笨蛋也无所谓,因为他身边还有你。
      在这些无尽的嬉戏与陪伴中,往昔的记忆如同被阳光穿透的尘埃,纷至沓来,闪烁着,融入梦境。而当所有梦境缓慢地剥离时,你会再次陷入更深度的沉睡,你忆起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为你打磨那串燧石珠子的午后,因为太过专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你伸手替他擦去,他蹭了蹭你的手心,然后抬起头,对你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你忆起你们第一次共同搭建起那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屋,虽然简陋,但那仍然是你们的第一个家。夜晚的篝火噼啪作响,你们挤在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床上,肌肤相亲后的余温未散,你和他都汗津津的,却仍拥抱着彼此不舍得分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盖住远处野兽的嚎叫声。
      梦境与现实开始模糊,你甚至觉得死亡才是一个遥远的梦,你们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他和你在星尘铺就的河岸边漫步,在由无数记忆碎片构筑的田野里追逐,所有的对话都变得苍白,仅仅一个眼神便足以交流万语千言,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一秒即是永恒。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
      你总能感觉到那拉扯的力量,来自现实维度的召唤,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侵蚀这片温暖的梦境。麦田的颜色会褪去,溪流的声音会减弱,他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你能感受到他意识里的挣扎与不舍,那紧握着你的手在一点点松开。
      最终,梦境如泡影般破碎。
      现实世界的冰冷取代了所有梦中的暖意,你站在那里,或者说,你的意识凝聚在那里。周遭不再是熟悉的河谷或任何由记忆编织的景象,而是一个空旷的房间。
      怪异,这是你的第一感觉。线条笔直得过分,金属与某种光滑得不像天然石材的平面构成了墙壁和天花板,发出恒定而冷漠的幽光。没有篝火的噼啪声,没有风的低语,只有一种低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大机械沉睡时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过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味道。
      你环顾四周。巨大的、映不出清晰倒影的黑色面板上,流淌着你不认识的,发光的字符。角落里,一具覆盖着红色装饰、造型夸张、充满力量感的金属盔甲,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甲壳。
      记忆的碎片如同鱼儿在意识的深海中缓缓上浮,你想起这不是你第一次醒来。
      上一次意识苏醒是在一个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边缘,曾经的少年变成了英俊却满眼疲惫的男性,他站在如山一般的尸骸之上,手中巨剑滴着粘稠的血,背后是燃烧的城市,眼神里是你看不懂的疲惫与决绝。
      再上一次是在一个喧嚣沸腾的广场,百万个声音呼喊着同一个你听不懂的称号,他站在高耸的演讲台上,身影被无限放大,光芒万丈如同神祇。而你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狂热崇拜中,只感到刺骨的孤独。
      而再往前,又是无数光怪陆离的岁月。时间的流逝对你而言,曾是模糊的暖流,或是冰冷的寒潮,是依附于他情绪起伏的潮汐。你被动地随之沉浮,如同随波逐流的微光,甚至将所有流淌的现实当作是更加诡异的梦,直到你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他面前,透过他震惊的眼瞳,你看见了你自己,苍白的自己,如同黎明时分,天边那一抹将要散去的云雾。
      于是你意识到,你成了一个影子,如同你们奔跑在土地上的时候,拖在身后被夕阳拉得长长的黑条儿,虽然你觉得你应该是更明亮的东西才对。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你成了一抹只有在他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清晰的微光。最初见到你时,他怔愣了半晌,你几乎要在那张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脸上看见过去的影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他久久端详着铜镜,试图再次捕捉你一闪而过的轮廓,最终却还是以为那是烛光投下的阴影,或是自己漫长生命开始显现的疯狂征兆。你无法言语,只能沉默地看着他擦拭染血的剑,眼神逐渐变得冷硬。
      直到后来他才学会对你说话,尽管你无法真正意义上地作出任何回应,生者与死者终究是有区别的,你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却只能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他,直到远方传来梦境的呼唤声,把你带离第一缕阳光洒落前的大地。
      但你依然学会去理解他想对你表达的一切,你一直都是部落里最聪明的那个孩子,于是你明白了那些金属短剑上铭刻的、取代了部落图腾的陌生纹章,意味着“王国”的诞生。明白那在泥板上刻下的楔形文字,代表“法律”与“税收”。明白那些高耸入云、以巨石垒砌的奇异建筑,指向的是“神祇”的居所,尽管它们在你下次醒来时又消失了,而时常伴随在他身边的那位朋友也离他而去,无迹可寻。
      你跟随他穿过沙漠,看见怪异的石堆砌成的巨塔在烈日下投下漫长的阴影,无数生命如同沙砾般消磨其间。你跟随他航行过蔚蓝海域,到达哲人的王国,听见哲学与戏剧在白色大理石广场上激辩,也看见毒酒如何终结一颗追求真理的心。
      你见证一个名为罗马的帝国崛起,见证他所带领的军队如何将鹰旗插遍已知的世界,也目睹它如何在奢靡与内斗中锈蚀。你听见修道院里的祈祷,也闻到火刑架上血肉焦糊的气味。他说宗教是个失败的尝试,这世上没有什么神祇,也没有什么能够停止永恒的战争,在说这话的时候你瞥见他眼底深深的失望,但你能做的也仅是站在他的身侧,看远方滚滚的烟尘吞噬生命。
      你明白了那些你最初无法理解的,快速更迭的事物。服饰、语言、武器、建筑….它们被统称为“时代”。而他穿行于所有时代中,成为推动文明浪潮的那只无形之手,也是被这浪潮不断冲刷、塑造的孤独礁石。
      然而懂得越多,那份源自麦田时代的悲伤就越是深邃。当他回头看向往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离那片简单的、有风与歌谣的河谷无比遥远。他拥有了改变星辰的力量,却失去了触摸一片麦穗的闲暇。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在梦境里,你这样告诉他。
      梦中的月光洒在编织细密的渔网上,他看着你,用你从未见过的悲伤的神情。
      “对于这一切,我感到很抱歉。”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对你说话,你很少再见到他,也很少梦到他。
      当你再次苏醒时,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刚刚结束,他和你还有无数文明的旧藏,一起被埋在古老山脉的深处。尽管他尽量简单地轻描淡写,但你依旧能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但是活人的纷争早已与你无关,至少他看起来很高兴能够有更多的时间与你在一起,摆弄那些他收藏的,有趣的小玩意儿。相伴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你所有无声的表达,总会笑着回答你的问题。
      他开始谈起以前的事情,很早的事情,早到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一次狩猎的收获,以及如何让你展露笑颜。有一次从远道而来的行商那里,他用精心鞣制的几张兽皮,换回了一些用叶子包裹的、色彩浓烈的矿物块。他告诉你说这些东西用水调和,就能在石头上留下不褪的痕迹,远比部落里自制的颜料要好上许多。
      那时你们都是很容易就能被满足的人,你们都像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兴奋。他拉着你的手,跑到部落附近一个你们偶然发现的、隐蔽的洞穴里。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却干燥而安静,只有一束天光从顶部的裂隙投下。
      他让你坐在那束光下,仿佛你才是这幽暗洞穴里唯一的光源。然后,他蹲在粗糙的岩壁前,用手指蘸着用水小心化开的颜料开始作画。
      他的动作笨拙极了。那用于精准投掷长矛、剥取兽皮的手指,在面对光滑岩壁时,显得如此僵硬。红色的线条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你的轮廓,他画了你散开的长发也画你的眼睛,画你脖颈上他送的那串燧石珠子,画你耳边别着的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野花——那是他来的路上为你摘的。他甚至用一点点红色,将你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而点下瞳孔时,他看了你许久,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那画像并不写实,比例甚至有些滑稽,对于后世的艺术家们来说,它色彩浓艳得如同孩童的涂鸦。但在那摇曳的光线下,在那充满了矿物和泥土气息的洞穴里,在你们共同的回忆中,那画像却充满了一种野蛮的、蓬勃的生命力,再次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你觉得他已将他所感知到的、关于你的所有温暖与光明,都倾注在了这粗糙的岩壁上。
      他画完了,退后两步,脸上还沾着些许颜料,像个花脸猫。他看看岩壁,又看看光晕中的你,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像吗?”他问。
      你用力点头,走到他身边,指着那用红色点缀的嘴角。
      “这里,”你笑着说,“还可以再弯一点。”
      他也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他拉起你的手,你们的影子和他为你画的像,一同被那道天光投射在洞穴的岩壁上。后来的他用后世的技法画了无数个你,但没有一个能够超越你对最初的那幅画所产生的喜爱与怀念。
      你以为你们就要这么一辈子永远藏在山脉里了,然而,与永生者马卡多的相遇是一个转折。那个永生者智慧而忠诚,劝说他去做更多伟大的事情,但是马卡多的到来也让你再一次藏进了没有梦的地方,你不喜欢那些没有他在的时刻,因此总是挣扎着想要苏醒,他总是拿你没有办法,只能允许你在短暂的时刻出现。
      一次深夜密谈,你在不得不陷入沉睡前,听到他用一种罕见的、疲惫的语气说:“一个古老的错误,马卡多。我犯下了一个无法修正的错误。一个本应永远安息的人,因为我而不得不永远在生者的世界徘徊,饱受折磨。”
      马卡多沉默片刻,回答:“有时,错误是力量的源泉,也是我们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你多么想告诉他,你从不怪他,你很高兴能与他分享片刻的永恒,但你只能如一缕轻烟,在他视线边缘飘荡,什么也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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