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相潮汐

17、走散

　　天蒙蒙亮时乔林离开了，这张床不大，她一个人睡总能安稳些。

　　宋泊绯并没有睡着，甚至她在感知到那个轻轻落下的吻时，很想睁开眼再圈住某人，但她还是没那么做，这几天一定会有接踵而来的烦心事，或许早点紧张起来将事情处理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门被“咔哒”一声合上后，她起身打开了灯，摸出了枕头下的手机。

　　开机界面过后，锁屏上果然浮现出了大串消息，在昨晚的那个时间点，陈映松不断问她：“视频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视频就是她在“生日宴重磅公布”的东西，一期关于宋泊绯的Q&A。

　　其实在前几年宋泊绯刚开始做博主时，评论区便有人研究过她的身份，通过言行举止、生活细节猜测她的殷实家境，又通过视频中揭露的熔金城内幕推断她的真实背景，即便宋家之前从没在公共场合提及过她，很多人也已经认定了她与宋家关系匪浅。

　　订婚消息出来后，评论区不出所料地热闹，宋泊绯的私信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疑问，索性她就做个视频一一回应，也不枉营销号花了心思替她做宣传，送来了热度——凌晨四点，视频依然有百人在线观看，播放量也很可观，几乎预订了她的生涯最高峰。

　　曾经的视频里宋泊绯作为记录者很少出镜，她大概也不会想到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坐在镜头前是为了宣布自己不会与某某某结婚。

　　为了这期Q&A，宋泊绯甚至花了钱来打扮自己，以尽量符合人们对她形象上的期待。她早已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为了能“放大”自己的声音，她还是要先披上这层引人注目的身份。

　　换而言之，如果宋泊绯不是宋泊绯，在这样的事上，她可能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人们总是倾向于把锅甩给那个无言的一方，她不说，便是别人替她宣布，别人替她决定，别人将她的拒绝归于她有过错。

　　她才不要把喉舌放到别人的嘴里。

　　宋泊绯看着视频中那个显得优雅持重的自己，平静地澄清了关于婚约的一切，在最后说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我的妈妈，也谢谢爸爸，家人的爱是我的底气。”

　　她关掉那个视频，默然地熄了灯。

　　生日过后，陈映松仍时不时地给她发消息，宋泊绯懒得回，他便耐心不减地继续发着，好像云禾没有他要忙的事。

　　宋呈章只在那天她睡下后打来过一通电话，她没接到，也不想回拨，其余的，无论是她公然拒绝包办婚姻，还是刻意营造一家亲的假象，他都没有任何表示。也是，一个很多年连生日祝福都不再说的父亲，她恐怕根本不懂他真正在意什么。

　　这段时间宋泊绯便一边剪着片子，一边关注着评论区的风向。她看到也有人不支持他们联姻，却是因为宋、陈两家在熔金城根深叶茂，联合起来只会更加“无法无天”。

　　有些人则很欣赏她，会高喊“支持大小姐掌权”，希望她来当家做主。宋泊绯因此有过小小的触动，但她也深知这只是一群喜欢积极叙事的人，她已经衡量过自己的内心所求，便不会被这样的想法裹挟。

　　与此同时也有人单方面地憎恶，认为宋泊绯澄清真实身份就是人设崩塌，要与原来接地气的风格割席，说她“假装亲民却假装不下去，现在摊牌了”，又纷纷跑到她古早那些夸张的视频里，刷起了“大小姐装小丑还是大小姐，只有我是真小丑”的弹幕。

　　宋泊绯一一看完，也不得不感慨网络生态瞬息万变，不过她已经能安然接受各式各样的评价了，做了这行就要刻意训练自己克服心理关，不然每天只会徒增烦恼。

　　宋泊绯滑动着鼠标，停在了账号的最新动态上，关于乔林这期视频的预告已经发布，她还没来得及看大家的评论。

　　说起来，她又有好多天没见过乔林了。

　　原以为浓情蜜意过后他怎么样也会开窍一点，结果线上还是那副呆呆又闷闷的样子，只有私底下吃饭时会变得生动些，等忙过了这阵，她一定要逮住乔林，绝对不放过他。

　　宋泊绯盯着视频预告那张她精心挑选过的封面，再次满意地扬起了眉。

　　这期间陈映松还没头没脑地打来电话，问她预告里的男的是不是她现在的情人。宋泊绯觉得这人多半是有病，从始至终她都没答应过这场儿戏般的婚约，他倒是忙着把自己代入联姻对象的身份了。陈家几个儿子争来争去都想当云禾最后的主人，想必他焦虑坏了，病急乱投医。

　　她也再一次、最后一次告诉他，她不会和他结婚，请他另寻出路。陈映松却说他是真的喜欢她，还说他知道她选这个人的真正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宋泊绯反驳他，就此结束了对话。

　　她摇了摇头，点进预告的评论区，评论的大部分还是有关她的，一部分好奇着乔林。翻着翻着，她却看到一条突兀又熟悉的言论：“这男的肯定被她包养了。”

　　宋泊绯在那句话上停了一会儿，怒意起而又平，最终只是选择将它删掉了，她不确定这是个人臆测还是故意抹黑的前兆，这些也只能等到正式视频发布之后。

　　一周忙碌，宋泊绯终于迎来了一个还算清闲的周末。

　　她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在市内四处闲逛，当然，她也是“偶然”才来到乔林家附近的。

　　经过公园时，宋泊绯还特意拐去了有小猫的那片地方，想看看它们好不好。

　　不曾想，那里却是一片空寂。猫都不见了，连食盆和特意搭建的窝也消失了，捐款箱还在，但之前的话已被涂抹干净，只留下了杜绝流浪猫的标语。

　　“都被领养了吗。”宋泊绯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当然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受。

　　走到居民楼下，她不确定乔林在不在家，便在微信里先问他。

　　没多久，他回复：“不在。”

　　“那你在哪儿，医院？”既然他不在，那她就回去好了，本来也是一时兴起。

　　乔林却迟迟没有回复，等她走出公园，聊天框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这人在干嘛。”她盯着那只奶牛猫头像，手心却莫名沁出汗来。

　　“泊绯，我现在不住在那儿了。”

　　宋泊绯只看了一行字，便觉得头皮被绷紧，太阳穴也一阵一阵地跳动起来，让她再也读不进后面的话。

　　“我想打给你，你方便吗？”

　　“我在医院，可能不是很方便，待会儿打给你好吗？”

　　“不好，至少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头疼得厉害，只好慢慢蹲下来坐在路边。

　　“没有，没发生什么。”

　　他又这样，让人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宋泊绯停顿了很久，终于还是在聊天框打下了徘徊在心中的话：“你是不是放弃喜欢我了？”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所以可不可以等我……”

　　“骗子。”

　　一副纯良的样子，她就这样被他给骗了。

　　宋泊绯抓住手机站起来，眼前却骤然一黑，心脏快速地泵动，惟有听觉在正常工作。

　　晕眩间她摸到了公园河岸边的栏杆，于是扶着它又蹲下来，眼前时黑时白、天旋地转，她倒是很冷静，只是静静地等晕眩褪去，除了鼻子有些发酸。

　　搬家了却一声不吭，想必现在问他搬去哪儿了他也不会说了，宋泊绯抬头眨了眨眼，叹了一声，那工作呢？他也不在“晚山”干了么。

　　等宋泊绯缓过劲，她起身走到马路上，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伤了心还要等人回复，真是比伤心更伤心，她还不如自己去问。

　　现在远没到俱乐部的营业时间，但“晚山”的经理称得上兢兢业业，宋泊绯从VIP通道进去后，他果然在办公室。

　　听完她的话，经理给了她想要的非黑即白的回答。

　　“他辞职了，”宋泊绯张了张嘴，“为什么？”

　　“前一阵子突然有人在客户群里说很奇怪的话，”经理观察着她的反应，慢慢回答，“说你包养乔林，拍东西也是想炒作他，顺便威胁他，让他既可以当你的情人，又可以被推出去挣钱。”

　　“……”

　　“宋姐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那群里说的，”经理慌张地摆手，见她似乎面色如常，便说，“这些肯定都是造谣对吧？”

　　“不是，”宋泊绯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是真的。”

　　经理一下吃到了个惊天大瓜，顿时吓得低头咽了咽口水。

　　许久他才试探着道：“您是千金大小姐，我不好说您什么，可我想为乔林说句话，他虽然业务能力不怎么样，但是人不错，很善良，家里又这么困难，我相信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也希望您别再这么对他了。”

　　“不到万不得已？你说的好像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经理愣了愣，扯起了嘴角，笑容却有些难看：“您应该也知道我们这行的风气吧，包养插足，知三当三，挺多的其实。”

　　“那后来呢？”

　　“发的人一直刷屏，我删都来不及，事情发酵得也快，没过多久很多客户都知道了。”

　　“所以他就走了。”

　　“直接原因倒不是这个，头几天他还好好的呢，跟没事人一样，是后面越传越过分了，说是他自己为了攒医药费才到处求包养的。其实啊咱们这行最怕的就是没名气，搞这么一出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人，所以……”

　　“所以生意反而变好了。”宋泊绯看向他，经理却觉得她这副过于平静的样子有些瘆人。

　　“是、是，这个消息快把前面的都盖过了，就有好多人跑来点他，还一直问我能不能包养他，排队也可以，说是……”

　　“说什么。”

　　“说融颂公主的眼光肯定不差，他们也想尝一尝。奇葩太多了，我觉得乔林也是不堪其扰了才决定要离职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一两周，他现在应该已经不在A城了，前几天好像给他妈妈也办了转院。”

　　“我知道了。”宋泊绯点了点头，临走前又回来说了声“谢谢”。

　　她走后，经理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唉，要说惹不起，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他才真是惹不起呢，轻轻一动手指，就搅得“晚山”一堆破事，他简直操碎了心啊。

　　宋泊绯出来后，天边已尽是暮色。

　　她的手很凉，脑子更是混沌，这种时候她只能想到是谁最有可能散布了这样的言论。

　　“是你找人做的吗，”她很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容貌、家世还是才华吸引了你，结果是个酒吧里跳舞的，老妈在医院，家里还背着债，好一个悲情的角色。”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喜欢你啊，你嫁给我，以我们两家的财力，你绝对会是熔金城最幸福的人。”她不语，对面的声音便染上了一丝愠怒：“宋泊绯，你就这么想要离开家过苦日子，去给这种人扶贫吗？”

　　“不可理喻，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嫁给你？”

　　“我只想帮帮你而已，也帮帮他，你们都太天真了，以至于看不清自己。所以我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就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人和人的层级不同，有些事不该妄想，你也是一样。”

　　“人有什么层级，只是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可利用的资源而已。”

　　“难道你不是？你是不想承认罢了。你敢说一开始选了这个人没有别的目的，你想捧他吧？这种出身、这种遭遇再加上一点姿色可太有被炒作的潜力了，你还拍什么纪录片啊，直接做MCN就好了呀，我会帮你的，我们两家不是最擅长这个了吗。”

　　“少拿你的想法揣度我，你‘高贵’，使出来的手段这么卑劣。”

　　“对啊我卑劣，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故事里最善良最单纯的就是那个乔林，感动得你想演一出公主救穷小子的戏码，别忘了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无所谓，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我们之间可没有故事要展开。”

　　陈映松笑了一声：“我也无所谓啊，情谊不成买卖在，对吗？你发视频确实伤了我的心，可这样一来你和宋家也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还会有联系的。”

　　他的声音越听越刺耳，宋泊绯想赶紧按掉电话，这一回，对面却识趣地先挂断了。

　　于是，她重归一个人，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时刻。

　　陈映松说的那些屁话她并不在意，但无可否认，她最开始目的不纯。

　　她曾几度引导过乔林，试探他对这方面的意向，他都有察觉到吗？即便没有，听过了这些人的话，他应该也对她有了新的认知，他又会讨厌她吗？

　　以他的性格，宋泊绯反而觉得他很快就会放下了，离开一个地方，然后就像天使一样放下了怨怼，或许也能一起放下对她的喜欢。

　　人与人层级有别，很现实不是么。就算她从没觉得自己身在高处，他似乎也会习惯性地将自己放在低处，这才是它真正带来的差别。

　　乔林一定犹豫过，也害怕过，她却一无所察，甚至希望他更加勇敢，去做一件在他眼里没有结果的事，即便这样，她仍怪他毫无胆量。

　　“既可以当情人，又可以推出去赚钱……”她突然想起这句话，嘴角也随之挂上了嘲弄的笑意。一直以来他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还有机会知道吗？

　　宋泊绯打开手机，所剩无几的电量支撑着她看到了乔林的话。

　　他说：“没有骗你，不会骗你。”

　　是吗，可我骗了你呀。

　　宋泊绯无措又失神，像被真心剖解后的淋漓鲜血所触痛，酸涩卷上来将她淹没，她熄灭屏幕，走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