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玄金渡

4、银元

　　已是三月初，暖气袭人，城里城外的花盛开如同贵女身上的锦缎般柔美绚丽，连晚香楼外的梨花都盛开似雪，风每日都会把花瓣吹落到房间里，汝荷对此十分生气，打扫房间时恨不得把这些花瓣扬出去。

　　严茆大部分时间都会来看阿青，但是停留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不过他给足了钱，阿青也不必接待其他客人。

　　日常闲暇的时间一多，阿青就觉得只能待在三楼的日子过于无趣，汝荷总是叨叨园子里的花开得多么美、湖里的鱼儿游得多么快，曛翠偶尔也会提及竹花里外的春日盛景。

　　所以趁今日严茆又是有事不来，阿青决定带两个小婢出竹花里逛逛。

　　竹花里素来对女乐管理严格，若没有客人要求上门献艺，只许每月初八和二十才能出门，其他时间想出去，得把柳姨“伺候”舒服了。

　　柳姨房间在江暖楼一楼，半层楼都是柳姨的住所，另外半层是茶室，是柳姨接待权贵的地方。

　　阿青来到柳姨房间门口，站在门外的两个婢女看是阿青，便进门去通报，一不会儿，里头传来柳姨的声音，“进来吧。”

　　书页翻动的声音，一贯钱一贯钱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算珠碰撞的丁零当啷的声音，还有一股清凉的茶香，像是薄荷茶的味道。

　　看来柳姨在算账。

　　只听柳姨笑道：“怎么，今日倒是愿意下楼玩了？”

　　阿青心中大翻白眼。前日出门遇上云娘，仗着有大官人在背后撑腰，又将她一件衣服弄坏，罢了，说出来柳姨也不会帮她。

　　阿青摘下头上的金簪，放在案桌上，开口问道：“今日他也不来，我想出去走走，可否？。”阿青又加了一句，表情恳切，“柳姨，我上月上上月未曾出过竹花里，这都三个多月了，人在屋子里快要闷死。”

　　柳姨将金簪捧在手上仔细端详，满意地说：“这是个好物件。行，让珊儿带你到侧门，早些回来。”随后表情严厉地看着阿青身旁曛翠，“出门可要小心点，别让人拐了去。”

　　柳姨言下之意，是让曛翠看住阿青。

　　曛翠的家人都在建京，虽然她是被家人贱卖到此处，可为了家人性命，柳姨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办。

　　阿青得到柳姨同意，脚步轻盈走到门口时，正好碰上澜月。

　　这半个月，那位阳郎君日日光顾竹花里，都是澜月接待，出手极其大方，把柳姨脸上的皱纹都笑没了，这句是汝荷说的。

　　两人打过照面，阿青就往外走，走到台阶时，还能听见柳姨和澜月的谈笑声。

　　桃花树下，汝荷双手捧着面纱就在那等着。

　　等三人都戴好面纱，几人脚步轻快地向侧门走去，春日好景，当要及时欣赏。

　　一直安静的珊儿突然发话，“真是为青娘你不值，明明阳郎君最先看上你。”珊儿撇撇嘴，为阿青打抱不平。

　　珊儿看似为阿青说话，眼中却忿忿不平，心中想必对澜月极其不服。

　　竹花里越是受客人追捧的女乐，待遇越优厚，除了配有女婢，出门有打手跟着，自己还独占一个大房间。名气越大，房间越大，客人砸钱排名第一第二名的女乐就各占着江暖楼的第二第三层。

　　阿青看不见，但是也知道珊儿怎么可能真的觉得她受委屈。和她一样的眼盲之人能住上顶楼，平日就饱受非议，只是柳姨又需要她们这种不一样的女乐来吸引客人，多少人希望她们掉落泥潭中，不得翻身。

　　澜月花容月貌、舞技卓越，除了莲若儿和南秀子，现在是柳姨的一个心头宝。

　　珊儿也就是借她来掩盖自己对澜月的嫉妒。

　　阿青也不上当，“澜月得到阳郎君青睐，是他们的缘分，她又会讲话逗人开心，舞姿甚美，确实比我能干，怪不得柳姨宠她。”

　　珊儿能在柳姨跟前做事，怎么会听不懂阿青的话，这话分明在提醒她不要乱讲话，若是被澜月或者其他人听见，少不了一顿麻烦。她赶紧闭上嘴巴，向四周瞧了瞧，确保无人才放下心。

　　不过她又看了眼阿青，两目皆盲，也就鼓瑟之技好些，原来以为是个只会被人欺负的蠢人，现下看来能住上三楼的女乐都不简单。

　　竹花里外墙一早就有一溜的竹轿停靠等待接客，有些客人住得远，要是女乐们上门献艺，就必须保证衣物整洁、妆容干净，满头大汗是为主家不喜，而有些客人也需要乘坐这些竹轿回家。

　　曛翠瞧见第二个竹轿前头的轿夫是个熟人，变向阿青提议道:“青娘，第二个轿夫我认识，以前在西市米店做货夫，力气可大了。”她以前在厨房做帮工的时候见过此人几次，米店老板说他是个老实人，要是青娘坐他轿子也能安心些。

　　阿青点点头，“那就坐他的竹轿去银元楼，尝尝银元楼新厨子的红烧鱼头。”

　　汝荷揶揄道：“青娘日日吃鱼头，都不见腻，未来也要做大夫人。”

　　阿青脸红，心中却开始警觉，她不知道汝荷是在调侃她和严茆的关系，还是试探在她。严茆想赎走她是个秘密，汝荷不会猜到什么吧？在没到时间之前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许胡说，他都未曾答应过什么。我看，你是大了，想嫁人了。”

　　不知是不是阿青太过多心，汝荷这个小女娘听后只是在傻傻地笑。

　　阿青坐上竹轿，汝荷和曛翠紧紧跟在两侧，防止出现不测，两人护着阿青安全到达银元楼。

　　银元楼和东市相邻。

　　东市西北角有片大空地，那里是有流动摊贩，花市、灯会、节日举行的歌舞杂耍也在这进行。

　　银元楼是个六面五层的大酒楼，第四第五层专门用来观景，说是观景也只能看尽东市，其他里坊的宅子中都会种高大或枝叶繁茂的树木遮蔽隐私，毕竟建京里有不少皇家建造的观景楼台，为满足皇帝拾阶观景的欲望，这些楼台皆修建至二三十丈高。

　　看不到全城的景观，在这也能看看花市，当然是给汝荷和曛翠看的，她们两个平时为了照顾阿青付出不少，未来不少事也要依靠她们，算是阿青自己收买她们的人心，也算阿青自己是出门散散心。

　　阿青她们三人走姿曼妙，把店小二都看痴了，掌柜一把手才把他拍醒，连连对阿青她们表示歉意。

　　阿青无奈笑笑，她不爱出门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女乐中甚少有不习舞技的，她也曾学过一段时间，只是......

　　总之她眼盲，怕被人拐走受到欺凌，没必要她也不喜欢出竹花里。

　　幸好的是她没到年纪，竹花里也不会让眼盲女乐上门献艺。她这种情况，上门献艺的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那些士大夫喜欢一边服用寒食散一边喝热酒，药性一发作，孱弱的小鹿只会被恶狼吃干抹净。

　　阿青若无其事道:“订一间五楼的厢房，再订一间三楼的厢房，先尝尝你们新厨子的手艺，吃完再去五楼赏花市。”

　　掌柜见阿青没把店小二的丑态放在心上，心中的大石子终于放下，满脸笑容道：“小三，带客人上楼，小四，照客人说的让大厨烧几样看家菜。”

　　三楼窗外的风景不出阿青所料都是大树，汝荷和曛翠一脸失望，认真地问阿青五楼真能看见东市吗？

　　阿青回答能看见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没来过这，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是梦里做的？

　　等了快一支半的香，小三才提着食盒战战兢兢给阿青说明情况，“娘子，适才又来了两位贵客，点了许多菜，实在对不住，掌柜的叫我多加一碟菜和桂花酒让娘子品尝。”

　　阿青并不在意，沉静地说“知道了，下去吧。”

　　等店小二出去了一会儿，汝荷才敢说话，一脸好奇，“青娘，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我刚才听见有人进了隔壁的厢房。”

　　“吃你的饭，今日是出来赏景，又不是出来猜字谜。”曛翠见阿青只喝了一杯茶，夹了一块香菌递到阿青嘴前。

　　“你伺候青娘吃食，我做什么？”汝荷不乐意地看着曛翠。

　　阿青轻笑出声，“你就先吃着，吃完了下去买花上来玩。”

　　汝荷用手比划比划，“花可以怎么玩，编花帽吗？”

　　“没想好，等你买来我们再想想怎么玩。”阿青想了几种玩法又都不太适合，又拿筷子，和曛翠说道：“我自己来吧，不能总是让你们两个喂我，日后你们要是不在，我岂不是成了残废。”

　　汝荷和曛翠连忙“呸呸呸”。曛翠故意将筷子放下，“青娘，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你自己吃，可别把汤撒了。”

　　见终于夺回自主进餐权，阿青脸上笑眯眯，“你们平日总是怕我磕了碰了，弄得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今日我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实力，这餐我一点汤都不会撒！”

　　盛汤的碗略重，按照摆盘习惯，汤菜放于中间，四周均匀放置时蔬小炒和荤菜。

　　阿青站起来，一手拿着汤匙，一手拿着空碗。大汤勺她不知道在哪，大的也容易一下子盛太多，不小心汤就撒出来。

　　她略微弯腰，拿汤匙的手先落在胸前不远处，手下是木头的质感，还没摸到外面一圈的菜盘。阿青的手一寸一寸向桌子中心滑去，终于碰到了菜盘。

　　曛翠虽然说不管阿青，让她自己吃饭，可是眼睛都在盯着阿青的手。尤其是汝荷，她屏住呼吸，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这汤可烫手得很！

　　碰到了菜盘就好办，菜盘中间是放菜的，外围空空，阿青捉着汤匙轻轻一碰菜盘边缘就会发出声响，汤匙每前进一寸就轻轻碰一下菜盘，过了没多久，碰撞的响声变得沉闷，是摸到汤碗的边了！

　　汝荷的心都要紧张地跳出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口处祈祷，急得想出声帮忙，曛翠向她摇摇头。

　　汤匙放下去，却没有声音，轻柔地沿着圆弧形状一搅，有水的阻力。

　　阿青伸出另一只手，将碗的正面靠近汤匙，汤匙上的汤水就这样被舀进碗中，虽然被阿青颤颤巍巍的动作撒了不少。

　　她掂量掂量手中碗的重量，似乎没什么变化，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舀的一勺两勺三勺四勺五勺......直到碗的重量开始有变化。

　　最后，阿青将手缓缓伸回来，一直弯腰让她感觉身体有点僵硬。她将碗放在身前，慢慢用汤匙一勺一勺将汤水送入口中。

　　曛翠看着阿青，连她也没感觉到自己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容。

　　这顿饭在阿青小心翼翼地夹菜舀饭中终于吃完了。

　　汝荷和曛翠一开始如临大敌，直到看见阿青没夹掉肉和菜才放心下来。

　　汝荷看阿青的样子就像看见神仙，觉得她厉害极了。曛翠却知道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青娘肯定偷偷练过很多次。

　　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花市来了不少携妻带子的百姓，门外也时不时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声。汝荷刚从花市那小跑回来，脸上都是汗。一顿饭把三人吃得满头大汗。汝荷和曛翠看着对方样子，又瞧瞧阿青脑门上的汗，轻笑出声。

　　曛翠掏出手帕，将阿青脑门上的汗仔细擦干净，才将面衣戴在阿青头上。

　　出门时，曛翠拉着阿青的手在前面带路，汝荷捧着花跟在后面。

　　拉开门出去后，阿青却听见曛翠的惊呼，随后一股力将她往后撞，她一个踉跄撞到后面的汝荷。

　　汝荷双手捧着花，根本没反应过来。

　　阿青心跳猛然加速，虽然习惯了黑暗，但是这样的情况让她感到不安。她双手在空中挥舞，在即将和地面亲密接触之时，一只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腕。

　　手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从力道看是个孔武有力之人，那人的手向上一扯，将她拉回，在差点碰到那人胸口时，阿青终于站稳双脚。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歉意和关心：“抱歉，冲撞了娘子，几位还好吧。”

　　出门被撞自然不会有人开心，但是她人卑言轻，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知道曛翠和汝荷怎么样了。

　　那人松手，阿青因为黑暗和刚才的冲撞，感到一阵眩晕和不安。阿青没理那人，她焦急道：“曛翠，汝荷，你们怎么样了？”

　　汝荷答道：“奴婢们没事。”

　　直到曛翠握住阿青的手，阿青的心才安定下来。

　　这时，阿青才搭理那人，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无事，这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不小心，郎君以后还是要多注意脚下。”

　　“我们走吧，也别在堵着了。”阿青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那人见阿青着急走，也不阻拦，走到一侧，给她们让开位置。

　　这时，阿青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青？”这声音不就是严茆的吗？阿青定住，缓缓转身。

　　“松风阿兄！”阿青正想应声，一个青嫩的女音在身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