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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换眼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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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教室位于教学楼三楼。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复杂的函数题,粉笔与黑板摩擦出的尖锐声响,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林持深坐姿笔挺——这是一种常年自我约束形成的习惯,以掩盖左肩细微的下沉和身体重心不自觉的右偏。
他左手用力按着笔记本边缘,右手紧握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
然而,右膝深处毫无预兆地窜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身体一颤,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扶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的右腿,指尖却不小心重重勾到了放在桌子一旁的眼镜腿。
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嚓”声——那副本就靠着透明胶带勉强维系、镜腿早已褪色松动的黑框眼镜,左侧镜腿竟从连接处彻底断裂开来。
林持深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断了。最便宜的新眼镜也要一百块,这周……怎么办?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林持深几乎是立刻低下头,用一只手勉强扶着断裂的镜架,另一只手快速而凌乱地将书本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
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用胶带再粘一下,还能撑一阵子。断裂的镜腿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指尖,也扎在他的心上。
他必须尽快离开。高二(7)班的教室,并非他的安全区。尤其是,要避开那个可能会在放学时段“偶然”出现在他们班附近的人——方跃阳。他们不在一个班,但方跃阳似乎总能“恰好”出现在他可能经过的路上。
然而,他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融入放学的人流,一个高大的阴影便精准地堵在了教室后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方跃阳双手插在剪裁合体、价格不菲的休闲裤兜里,身体斜倚着门框,嘴角挂着一抹混合着嘲弄、兴味和某种“终于等到你”的阴沉快意的弧度。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没有错过林持深刚才那瞬间的异样和此刻试图掩饰的狼狈。
“哟,这不是我们明兰中学新晋的‘天花板’,林持深吗?”方跃阳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营造的、足以引起走廊上过往同学注意的戏谑,“怎么,在你们三班用功到连吃饭的家伙都‘殉职’了?”
林持深的心猛地一沉。他还是找来了。他抿紧薄唇,唇线拉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侧身想从门框另一侧挤过去,声音冷得像结冰的湖面,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让开。”
方跃阳的目光像探照灯,毫不客气地扫过林持深手中那副摇摇欲坠的眼镜,以及他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骤然冷下来的脸色。
几个同学的视线好奇地聚拢过来,带着看热闹的神情。
林持深抿紧薄唇,唇线拉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侧身想从旁边狭窄的空隙挤过去,声音冷得像结冰的湖面,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让开。”
“让开?”方跃阳嗤笑一声,非但没让,反而逼近一步,几乎与林持深脚尖对着脚尖。他出手极快,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一把夺过了林持深手里的破眼镜,捏着那根断裂的镜腿,像展示战利品般在眼前晃了晃,发出夸张的“啧啧”声:“看看,这都破成什么德性了?戴着这玩意儿,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吗?该不会是靠瞎蒙考的第一吧?”
他猛地伸手想去抢回眼镜,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愤怒而沙哑低沉,像困兽的低吼:“还给我!”
方跃阳却灵活地后退半步,将眼镜举得更高,脸上那种混合着恶意、掌控欲和某种近乎残忍的兴奋的神情更加明显。
“急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语气陡然变得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施舍的姿态,“走吧,”他下巴朝教室门外扬了扬,“我知道有家眼镜店,配镜师傅手艺不错,我带你去配副新的。你这副,早该进垃圾堆了。”
“我不需要!”林持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和决绝。他厌恶极了这种被方跃阳当众“关照”的感觉,这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他窒息。
这根本不是关心,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是方跃阳宣告主权、强调两人之间云泥之别并从中获取扭曲快感的方式。
* “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方跃阳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属于富家子弟的蛮横无理显露无疑,“我看着碍眼,我就得管。还是说……”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气息几乎喷在林持深耳畔,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语气却带着冰冷的、实质般的威胁,“你想让我在这儿,跟大伙儿好好聊聊有关你的事还照片?嗯?”
林持深的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断裂的镜片后投下阴影,遮住了眸中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声音低得几乎湮灭在嘈杂的课间喧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你便。”
方跃阳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那种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快感再次充盈了他。他将破眼镜像丢垃圾一样随手塞回林持深手里,然后率先转身,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朝教室外走去,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跟上。”
去往眼镜店的路程,像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林持深沉默地跟在方跃阳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灰色的、与周围喧闹青春格格不入的影子。他低着头,断裂的眼镜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握着自己被撕扯下的尊严碎片。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右腿的钝痛让他每一步都需付出更多努力。
方跃阳似乎也并不急于赶路,他迈着悠闲的步子,偶尔会停下,不耐烦地回头催促:“磨蹭什么?没吃饭吗?”或者指着路边一家新开的、装修考究的电玩城,用一种炫耀兼讽刺的语气说:“看见没?我哥们儿家开的,下次带你来见识见识?不过……”
他故意拖长语调,上下打量着林持深洗得发白的校服和边缘磨损的旧球鞋,目光最终落在他微跛的右腿上,“你这身板,怕是连跳舞机都踩不明白吧?”得到的,永远是林持深如同冰封湖面般的侧脸和死寂的沉默。
眼镜店坐落在一片相对繁华的街区,门面光洁明亮,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时尚的镜架,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方跃阳熟门熟路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与室外的微凉形成反差。柔和的光线,淡淡的香氛气味,一切都与林持深身上带来的寒酸气息和内心翻涌的负面情绪格格不入。
一名穿着合体制服的年轻店员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方少,您来了!今天需要点什么?”态度恭敬,显然方跃阳是这里的常客,且消费不菲。
方跃阳随意地摆了摆手,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林持深,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吩咐处理一件杂物:“给我这同学配副眼镜,他脸上那副,”他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的嫌弃,“破得没法看了,赶紧给他换掉。看着碍眼。”
店员的目光顺势落在林持深身上,快速扫过他陈旧却整洁的校服、低垂的头颅、紧抿的嘴唇以及手中那副堪称“文物”的破损眼镜。
职业化的笑容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但很快被更热情的表情覆盖:“好的,先生,请这边来,我们先验光。”
验光的过程对林持深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他必须按照指示坐在那台看起来精密昂贵的仪器前,睁大眼睛,任由各种光线刺激瞳孔,回答着验光师提出的“更清晰还是更模糊”的问题。
他常年过度用眼,视力其实比几年前差了很多。
此刻,在明亮到刺眼的灯光下,他被迫暂时摘下了那副残破的屏障。
没有了厚重镜片的遮挡,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皮肤是长期缺乏营养和睡眠的苍白,但五官的优越却无法掩盖:眉骨清晰,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下颌线利落收束,组合成一张过分清俊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冽的脸。
只是此刻,他眼底因长期睡眠不足而密布的血丝,以及被迫暴露出来的、充满戒备与疲惫的眼睛,都无所遁形。
方跃阳就抱臂斜靠在旁边的柜台上,饶有兴致地旁观着,目光在林持深难得暴露的真容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
当验光师报出林持深实际加深不少的近视和散光度数时,方跃阳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嗬!度数这么深了?天天戴着那破铜烂铁,难怪看人总是爱答不理、一副谁都欠你钱的死样子,原来是根本看不清啊?”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店员和林持深听得清清楚楚。
林持深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放在聚光灯下一层层剥离,那种赤裸裸的难堪几乎让他窒息。
接下来是选镜架。店员捧出几本厚重的样品册,各种材质、款式、颜色的镜架琳琅满目,从简约的金属细边到张扬的潮流板材,价格标签上的数字从几十到几千,触目惊心。
林持深根本无心挑选,他的目光只快速而固执地扫过册子角落里那些标价最便宜、款式最基础的黑色全框镜架,试图找回一点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这个。”他伸手指着一款与他旧眼镜有八九分相似、看起来最为朴素的模型,声音干涩。
“啧,什么破眼光?”方跃阳毫不客气地一把合上他面前的册子,嫌弃地瞥了一眼他指的那款,自顾自地拿起另一本印刷更精美、展示着高端品牌的册子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