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丨00

182、第 182 章

　　大朝会与宫宴的喧嚣过后，京城的局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并未停歇。不同人的境遇，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与之前那段悠闲的日子截然相反，新晋骁骑将军、领京畿西大营副指挥使的盛暄，骤然忙碌了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日日悠闲地跑去苏府串门、拉着苏泽兰四处游玩的闲散公子哥了。

　　京畿西大营拱卫帝都，责任重大，军务繁杂。他初掌实权，又是破格提拔，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等着看这位年轻气盛的大将军胞弟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他深知肩头担子沉重，也憋着一股劲要做出成绩，不负皇恩，也不负兄长期望。

　　每日天不亮，他便要起身赶往西大营点卯，处理日常军务，巡视营防，操练兵马，熟悉麾下各级军官，还要应对京城内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和官场规矩。

　　常常忙到日头偏西才能回府，有时甚至需留宿营中。即便偶尔得空跑去苏府，也多是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苏泽兰说不上几句话，便可能被营中来的军士请回去处理急务。

　　他虽仍会抽空给苏泽兰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但那份曾经的悠闲与恣意，似乎被骤然压下的重任收敛了许多。

　　苏泽兰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也从不抱怨，只是在他来时，会默默备上一杯清茶，或是在他匆匆离去时，轻声叮嘱一句“注意休息”。

　　而与盛暄的骤然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太子萧祈昀在经历了巡边归来后一系列繁复的述职、朝会、宴饮以及随之而来的暗流涌动后，终于暂时从风口浪尖上稍稍退后，得以喘息，变得清闲了不少。

　　监军的差事已了，正式的赏赐已下，该应对的试探与风波也暂时告一段落。东宫的日常政务自有属官处理，无需他时刻事必躬亲。他终于不再是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每一言行都被放大解读的焦点。

　　这份难得的清闲，让他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也让他终于有了余裕和时间，可以去想一些之前无暇顾及的人和事。

　　这一日，天气晴好。苏泽兰正在苏府药庐中帮苏衍先生分拣药材，忽闻前院有客来访，指名要见苏泽兰。

　　苏泽兰有些疑惑地净了手，来到前厅。只见来者是一位身着东宫属官服饰、举止沉稳的中年文士。那文士见到苏泽兰，便恭敬地行礼，自报家门乃是东宫典簿官，随后取出一份制作精美、盖有东宫印鉴的正式请柬。

　　“苏公子，”典簿官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太子殿下近日得闲，忆及与公子曾论医道，颇觉投缘。殿下素闻公子于医药一道颇有见解，特命下官前来，恭请公子过府一叙，品茗论道，探讨医理。不知公子明日午后可否得闲？”

　　这番邀请，措辞正式，理由得体，派来的又是东宫属官而非内侍，全然是合乎礼数的“请”。这既体现了太子对苏泽兰的尊重，也规避了可能授人以柄的闲言碎语。

　　苏泽兰微微一怔，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请柬，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苏衍先生。

　　苏衍先生扫了那请柬一眼，神色平淡，只淡淡道：“太子相邀，自当遵从。去吧，注意礼节便是。”

　　苏泽兰这才向那典簿官回礼道：“有劳大人。烦请回禀殿下，在下明日定当准时赴约。”

　　次日午后，苏泽兰稍作整理，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衫，便随着准时前来接引的马车，前往那戒备森严、气象恢弘的东宫。

　　穿过层层宫阙，一路皆有内侍引导，虽依旧肃穆安静，却少了那份隐秘与紧张。

　　太子萧祈昀并未在正殿见他，而是在一处更为雅致清静的偏殿书房等候。

　　殿内书香弥漫，陈设精致而不失文雅。萧祈昀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常服，正临窗而立，看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

　　听到通传，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抹轻松温和的笑意，少了往日那份刻意维持的储君威仪，多了几分真实感。

　　萧祈昀看到苏泽兰之后，眼中笑意更深，立刻抬手轻轻一挥，示意殿内侍立的宫人全部退下。

　　殿门无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可算把你盼来了。”萧祈昀的声音瞬间卸下了所有储君的威仪，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亲昵。

　　他几步走到苏泽兰面前，伸手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指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等得我茶都快凉了。”

　　苏泽兰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萧祈昀更紧地握住。他抬眼看向萧祈昀，只见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专注，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手怎么这么凉？”萧祈昀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将他按坐在铺着软垫的位置上，自己则紧挨着他坐下，依旧没松开手，反而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苏泽兰的手完全包裹住，“是不是又穿少了？”

　　苏泽兰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问话弄得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微微泛红，小声嘟囔：“…不冷的。”

　　“嘴硬。”萧祈昀低笑一声，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轻轻拂过苏泽兰微微泛红的耳廓，那触感带着几分戏谑的暧昧，“瞧，耳朵都冻红了。”

　　苏泽兰被他指尖的温度烫得一颤，下意识偏头想躲，却被萧祈昀顺势揽住了肩膀，带入怀中。清淡而熟悉的龙涎香气瞬间将他笼罩，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别动，让我抱会儿。”萧祈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满足，下巴轻轻抵在苏泽兰的发顶，蹭了蹭，“前些日忙得晕头转向，只有抱着你才觉得真正松快些。”

　　苏泽兰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他能感觉到萧祈昀怀抱的力度和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那是一种带着独占意味的、不容置疑的温柔。悄悄吸了口气，鼻尖全是萧祈昀身上好闻的气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喝茶吗？”萧祈昀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带着笑意，“给你晾了半天的，温度应该刚好。”他说着，却并没有立刻去拿茶杯，反而低头，在苏泽兰的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苏泽兰轻轻“嗯”了一声。

　　萧祈昀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他一些，却依旧揽着他的肩，伸手取过旁边小几上那杯一直温着的茶，递到苏泽兰唇边：“尝尝，特意给你留的，今年的新茶。”

　　苏泽兰就着他的手，小口抿了一下。茶水温热适中，带着清雅的香气。

　　“好喝吗？”萧祈昀看着他，眼神专注，仿佛苏泽兰的评价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泽兰点点头：“…好喝。”

　　萧祈昀唇角弯起，就着苏泽兰刚才喝过的位置，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回苏泽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喜爱：“还是你来了好，这茶喝着才更有滋味。”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苏泽兰的唇角，拂去那并不存在的水渍，动作自然又亲昵：“在府中闷不闷？这么些时日未见，想我没？”

　　苏泽兰被他直白的问话弄得脸颊更红，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好意思直视他灼热的目光，只能微微低下头，却又诚实地点了点：“…有一点。”

　　萧祈昀闻言，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凑近了些，额头几乎要抵上苏泽兰的，呼吸温热地拂过苏泽兰的脸颊：“才一点？我可是天天都想。”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想得紧。”

　　苏泽兰的心跳骤然失序，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滚烫起来。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受到萧祈昀揽在他肩上的手收得更紧，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将他融化。

　　萧祈昀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渴望与深情，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苏泽兰心中压抑许久的、同样炽热的情感。

　　那些辗转反侧的思念，那些收到信笺时的悸动，那些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回应，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矜持与羞涩。

　　苏泽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仰起脸，闭上眼睛，主动吻上了萧祈昀的唇。

　　萧祈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住了，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他几乎是立刻反客为主，一手紧紧扣住苏泽兰的后脑，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深深地回吻过去。

　　不再是刚才蜻蜓点水般的轻触，而是带着积压已久的思念与强烈占有欲的、热烈而缠绵的亲吻。唇齿交缠，气息交融，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吮出来。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唇瓣辗转厮磨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苏泽兰感觉快要窒息，轻轻推了推萧祈昀的胸膛，萧祈昀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额头却依旧抵着他的，两人鼻尖相触，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

　　苏泽兰脸颊绯红，眼睫湿润，微微喘息着，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动人的水色，带着几分迷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祈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与满足。

　　苏泽兰平复了一下呼吸，声音还有些微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与肯定，轻声道：“我知道的…殿下每日的信里…字字句句，都在诉说。”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着萧祈昀，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清晰的了然与一丝羞涩的勇敢：“我都…读懂了。”

　　萧祈昀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愉悦与一种被看穿心思后的餍足。他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苏泽兰微微红肿的唇瓣，眼神炽热得惊人。

　　“原来神医…不仅会治病，”他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宠溺，“还这般会读心。”他凑近，再次轻啄了一下苏泽兰的唇，“那你说说，我现在…又在想什么？”

　　苏泽兰被他看得脸颊更烫，却不再躲闪，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小声却清晰地回道：“殿下此刻…想的定然是…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宣之于口的事。”

　　萧祈昀放声大笑，心情好到了极点，将他重新紧紧搂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满足地喟叹：“知我者，泽兰也。看来日后写信，得更隐晦些才行，不然全被你看穿了去。”

　　苏泽兰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胸腔传来的震动，唇角也忍不住悄悄弯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殿内温馨静谧，茶香犹在，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甜蜜。

　　两人在静谧的书房中依偎低语，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头已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殿内侍奉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宫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暮色，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

　　萧祈昀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苏泽兰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时辰不早了，留下来陪我一同用晚膳可好？我让他们备了些清淡的，你应当会喜欢。”

　　苏泽兰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闻言微微仰起脸，眼中带着些许犹豫：“…殿下，这…不合规矩吧？我该回去了，师傅他…”

　　“规矩？”萧祈昀轻笑一声，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在东宫，我的话便是规矩。放心，我已命人去苏衍府通传了，告知苏衍先生你在此用膳，晚些时候我再派人送你回去。”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

　　苏泽兰见他已安排妥当，心中虽仍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被他这份细心与强势所包裹的暖意，便轻轻点了点头：“…嗯。”

　　萧祈昀见他应允，眼中笑意更深，牵起他的手：“走，带你去尝尝小厨房的手艺，比宫里的御膳房更合我口味些。”他拉着苏泽兰起身，两人并肩朝殿外走去。

　　东宫的殿宇深邃，回廊曲折。萧祈昀牵着苏泽兰的手，步履悠闲，低声与他介绍着沿途的景致，仿佛真的只是带一位挚友参观自己的居所。苏泽兰跟在他身侧，听着他温和的嗓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那份不安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安宁所取代。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刚行至一处通往膳厅的穿堂，一名内侍便步履匆匆地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为难，低声道：“殿下，二皇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来向殿下道贺。”

　　萧祈昀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几分，语气平淡：“告诉他，本宫今日有客，不便见客，他的心意本宫领了。”

　　那内侍正要领命而去，一个带着几分戏谑与张扬的声音却已从穿堂另一端传了过来：“皇兄何时与臣弟这般生分了？竟是连面都不愿见了？”

　　话音未落，只见二皇子一身锦袍，手持一柄玉骨扇，已自顾自地摇着扇子踱步而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

　　他显然根本没等通传，便直接闯了进来。

　　萧祈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下意识地将苏泽兰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步，用半个身子挡住了他。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虽细微，却极其自然，落在了正笑吟吟走来的二皇子眼中。

　　二皇子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萧祈昀身后那道略显单薄、低垂着头的陌生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探究与玩味。他唰地一声合起折扇，用扇骨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笑容越发意味深长：“哟，臣弟来得似乎不是时候？竟不知皇兄今日有如此…‘贵客’？”

　　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目光毫不掩饰地在苏泽兰身上打量着，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

　　萧祈昀将苏泽兰护得更紧了些，面色微冷，语气疏离：“二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他并未直接回答关于苏泽兰的问题。

　　二皇子却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反而上前一步，折扇朝着苏泽兰的方向虚虚一点，笑问道：“皇兄，这位是…？瞧着面生得很，并非宫中之人吧？能得皇兄如此…亲自作陪，想必非同一般？”他话语里的调侃和试探几乎不加掩饰。

　　萧祈昀的脸色更沉，知道避不过，只得冷声介绍，语气简洁而官方：“这位是苏泽兰，此前在北疆剿灭邪教时，于医道救治上颇有贡献，乃朝廷有功之士。今日受邀入东宫探讨医理。”

　　他刻意强调了“有功之士”和“探讨医理”，试图将苏泽兰的身份定位在官方事务的范畴内。

　　苏泽兰站在萧祈昀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祈昀身体微微的紧绷和那份不悦的情绪。他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手心却微微渗出汗来。他能感觉到二皇子那带着打量与算计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让他极不自在。

　　二皇子闻言，挑了挑眉，拖长了语调：“哦——？原来是剿灭邪教的功臣，还是位医道圣手？失敬失敬。”他嘴上说着失敬，语气却并无多少敬意，反而带着一丝轻佻，“苏泽兰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能得太子殿下如此青睐，亲自‘探讨’，想必医术定然是…妙手回春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目光在萧祈昀和苏泽兰之间来回逡巡，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别有深意。

　　萧祈昀的眉头紧锁，显然已极为不耐，冷声道：“二弟若无事，便请回吧。本宫还要招待客人用膳。”

　　二皇子见好就收，唰地又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笑道：“既然皇兄有要事，那臣弟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向皇兄…讨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泽兰一眼，这才转身，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直到二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萧祈昀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来。他转过身，看向苏泽兰，眼中带着一丝歉意和未散的冷意：“没事吧？他那人向来如此，口无遮拦，你不必理会。”

　　苏泽兰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但他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二皇子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仿佛已经将他记下了。

　　萧祈昀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指尖微凉，便用力握了握，语气恢复温和：“走吧，别让无关之人扰了兴致。膳厅就在前面。”

　　然而，经此一扰，先前那份温馨宁静的气氛，终究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