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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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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腊月,江南就落了第一场雪。
程怀瑾近来总是嗜睡。常常在窗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倦怠的白鹤。沈振棠不敢惊扰,总是悄悄给他披上毯子,然后坐在对面守着。
这日午后,程怀瑾又睡着了。雪花静静地落在窗外的梨树枝头,积了薄薄一层。沈振棠正要起身关窗,却听见程怀瑾在梦中喃喃:
"振棠......快跑......"
沈振棠的心猛地一紧。他轻轻握住程怀瑾的手,低声应道:"我在这里。"
程怀瑾却陷入更深的梦魇,额头渗出细汗:"不能让他们抓住你......"
这是又梦到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了。沈振棠记得,那时日军快要进城,他因为暗中资助抗日活动被通缉,不得不立即离开。临走前夜,程怀瑾替他收拾行李,手抖得连扣子都系不上。
"别怕。"沈振棠当时说,"等我回来。"
谁知这一别就是五年。
"怀瑾,醒醒。"沈振棠轻轻拍他的脸,"我在呢,没事了。"
程怀瑾缓缓睁开眼,眸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恐。待看清眼前人,他才长长舒了口气,疲惫地靠进沈振棠怀里。
"又做噩梦了?"
"嗯。"程怀瑾的声音有些哑,"梦见你被带走了......"
沈振棠心疼地搂紧他:"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他沏了杯安神茶,看着程怀瑾小口小口喝完。茶气氤氲中,程怀瑾忽然说:
"其实那五年,我每天都会去外滩站一会儿。"
沈振棠动作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听怀瑾主动提起那五年。
"为什么?"
"想着......也许哪天就能看到你的船回来。"程怀瑾垂下眼睛,"后来码头被封了,我就去海关大楼顶层,用望远镜看。"
沈振棠想象着那个画面——怀瑾独自站在高处,在往来船只中寻找他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一次,我好像真的看见你了。"程怀瑾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你站在甲板上,穿着灰色的西装。我拼命挥手,可是船开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相似的身影。那天他在海关大楼顶层的寒风中站到深夜,回去就发了一场高烧。
"对不起。"沈振棠声音哽咽,"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程怀瑾却摇摇头:"那时局势太乱,你带我走反而危险。"
他至今记得,沈振棠离开那日,把所有的金条和现钞都留给了他,自己只带了一张他们的合影。
"我每天都会看报纸上的阵亡名单。"程怀瑾轻声说,"每次翻报纸,手都是抖的。"
沈振棠再也忍不住,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这些年,怀瑾从未说过这些,总是温柔地听他讲述南洋的种种,仿佛那五年不过弹指一瞬。
却原来,他们都曾在漫长的离别里,数着日子等待重逢。
"以后不会再分开了。"沈振棠承诺,"再也不会。"
程怀瑾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窗外,雪越下越大。老梨树的枝桠披上银装,像是也白了头。
沈振棠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船票——从1946年到1950年,每一张都是从南洋回上海的。
"这是?"
"那些年,我买了无数次回上海的船票。"沈振棠苦笑,"每次临行前,总会收到你的信,说局势不稳,让我别回去。"
程怀瑾怔住了。他确实写过那些信,却不知沈振棠真的买了票。
"最近一封信,你说......"沈振棠顿了顿,"说你要结婚了。"
程怀瑾猛地抬头:"我从未......"
"我知道。"沈振棠握住他的手,"后来启明查清楚了,是赵家人伪造的信件,想断了我回上海的念头。"
真相大白时,他一个人在橡胶园里坐到天亮。既恨那些人的卑鄙,更恨自己居然相信怀瑾会另娶。
"幸好......"程怀瑾轻声道,"幸好最后还是重逢了。"
是啊,幸好。沈振棠想。幸好战争结束了,幸好他们都还活着,幸好最终没有错过。
夕阳西下,雪停了。霞光映着雪地,满室暖红。
程怀瑾又有些困了,头轻轻靠在沈振棠肩上。这一次,他的睡颜很安稳,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沈振棠没有动,就着这个姿势,静静看着怀瑾入睡。
这一生的旧梦,有苦有甜。但只要有怀中人在,便都是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