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司翎

10、归途

　　岁月是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人生的悲欢与时代的碎屑，不急不缓地流淌。
　　当“维多利亚号”在晨雾中缓缓驶入香港码头时，程怀瑾靠在舷窗边，望着那片陌生的、带着浓郁殖民风情与岭南湿润气息的景致，心中并无多少抵达新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漂泊无依的怅惘。他的一生，似乎总在告别，从北平到上海，再从上海到这偏安一隅的南方岛屿。
　　沈振棠的安排总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拒绝。他们在半山腰租下一栋安静的公寓，推开窗便能望见碧蓝的海湾和穿梭的船只。这里没有上海的硝烟味，只有咸湿的海风与常年葱茏的绿意。沈振棠请来了香港最好的医生为程怀瑾调理身体，用的都是最名贵的药材。他几乎放下了所有生意上的事务，除了偶尔与滞留在南洋、如今也处境艰难的陈启明通电话外，他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程怀瑾身上。
　　日子像香港四季不分的天气，温吞而平静地滑过。程怀瑾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宁的环境里，一点点地恢复着。咳嗽渐渐止息，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那双曾盛满疲惫与绝望的眼睛，终于开始重新映照出窗外明媚的阳光。
　　沈振棠常常陪他在阳台上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们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隔阂与伤痛，而是一种历经劫波后、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宁。有时，沈振棠会念报纸给他听，国内外战局的消息依然不容乐观，但他总是刻意跳过那些过于惨烈的部分，只拣些无关痛痒的市井新闻。程怀瑾听着，并不点破，只是在他念完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水生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上了附近的教会小学，广东话学得很快，脸上有了孩童应有的红润和笑容。他不再叫程怀瑾“爹爹”，而是在沈振棠的引导下，改口叫了“程伯伯”，对沈振棠，则称呼“沈叔叔”。这看似简单的称呼变化，背后是沈振棠无声的体贴与对过往伤痕的细心抚平。一个新的、小小的家庭单元，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悄然成型。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真正止息。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的铁蹄踏遍东南亚，香港这座孤岛也终于在民国三十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沦陷在太阳旗之下。物资开始匮乏，恐慌再次蔓延。
　　在那段最为黑暗的日子里，沈振棠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和人脉，千方百计地保障着这个小家的基本供给。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锐利，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孤狼。有一次，为了换取一些急需的西药，他甚至当掉了程怀瑾当年送他的那枚鸡血石印章。当他把换来的药放在程怀瑾面前时，程怀瑾看着他空荡荡的食指，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红着眼眶，将药紧紧攥在手心。
　　有些东西，在失去与得到的反复淬炼中，变得比金石更加坚固。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香港陷入了狂欢。沈振棠和程怀瑾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山下街道上欢呼雀跃的人群，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两人久久无言。程怀瑾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那无数消逝在战火中的生命，和再也回不去的故园时光。
　　“我们……回去看看吗？”沈振棠轻声问。
　　程怀瑾望着北方，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摇了摇头：“等等吧。” 故园已非旧时模样，他需要时间，去面对那片承载了太多伤痛记忆的土地。
　　这一等，又是数年。他们从香港去了南洋，在陈启明的协助下，沈振棠重整了旗鼓，生意甚至比战前做得更大。但他们没有再固定在一个地方，像是两只寻觅归宿的候鸟，辗转于新加坡、槟城、曼谷之间。程怀瑾的身体在温暖的气候里愈发好转，他甚至能陪着沈振棠去巡视橡胶园，去看锡矿，去体验他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的足迹。
　　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了痕迹。沈振棠的鬓角染上了霜色，程怀瑾的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纹路。但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与依存，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发醇厚。他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读懂彼此的心意。
　　民国三十八年的春天，局势再次剧变。江山易主，一个全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站在南洋炽热的阳光下，望着茫茫大海，他们知道，有些归途，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方向。
　　“我们回去吧。”这一次，是程怀瑾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后的通透。
　　沈振棠看向他，有些讶异。
　　程怀瑾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释然，有平静：“回我们的小城。不去上海，也不去北平，就回……故事开始的地方。”
　　他想要的，不再是繁华，不再是旧梦，只是一个能让他们安然度过余生的、有根的地方。
　　沈振棠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他用力握紧程怀瑾的手，点了点头：“好。”
　　他们处理了南洋的大部分产业，只留下一些足以保障余生富足生活的资产。然后，像当年离开上海一样，他们带着已然长成少年的水生，登上了北归的客轮。只是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不再是仓皇的逃离，而是从容的归去。
　　他们最终回到了那座江南小城。没有惊动任何人，买下了程家老宅附近一栋带着庭院的老屋。院子不大，但足够安静，最重要的是，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梨树，虽然也已显出老态，但每到春天，依然会倔强地开出满树繁花。
　　时光在这里仿佛慢了下来。他们每日里读书、品茶、侍弄花草，偶尔携手去城外的河边散步。水生后来去了省城读书、工作，成了家，偶尔会带着妻儿回来看望他们。街坊邻里只知道这里住着两位从外地归来的老先生，感情很好，形影不离。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都随着年岁的增长，沉淀为心底最深处、不再轻易触碰的印记。他们很少谈及过去，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活在当下，守着彼此，便是对那段漫长岁月最好的交代。
　　又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温暖而不炙烈。
　　梧桐叶飘进敞开的窗，落在泛黄的相册页上。
　　沈振棠伸手想拂去落叶，指尖刚抬起，又被程怀瑾轻轻按了回去。两只布满岁月痕迹、青筋微显的手交叠在相册上，下面压着的，是他们纠缠交错、共同跋涉而过的一生。
　　“别动，让它待着吧。”程怀瑾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依然有着沈振棠熟悉的、沉淀了岁月的温柔。
　　他们并肩坐在老宅阳台的摇椅上，膝上摊开的相册被秋风偶尔翻过几页，像一双无形的手，在从容不迫地翻阅他们的记忆。
　　沈振棠的目光落在相册一角，那里贴着一张两个少年在梨花树下并肩而立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但少年们脸上的笑容，依旧清晰，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
　　“还记得这个吗？”他问，声音也有些苍老，却温和。
　　程怀瑾没有看照片，只是望着远处庭院里那棵已经枯了一半、却依旧挺立的老梨树，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怎么忘得了。”
　　风忽然大了些，相册哗啦啦地向前翻了几页，停在两个青年穿着学生装的照片上。那是他们在燕京大学校门口拍的，身后是著名的华表，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拍完这张照片的第二天，你就病倒了。”沈振棠说，语气里带着遥远的怀念，“守了你三天三夜，差点把我的功课都耽误了。”
　　程怀瑾轻轻捏了捏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点嗔怪，更多的是亲昵：“是你自己偷懒，借故不去上课。”
　　相册又翻过一页，空白了许多年，然后是他们中年时在南洋重逢的合影，背景是茂密的橡胶林。两人的眉宇间都带着沧桑，但看向镜头的眼神里，有了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找了你整整三年。”沈振棠说。
　　“我知道。”程怀瑾微笑，目光悠远，“我故意躲着你，直到听说你病了……”
　　那是他们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病榻前的守护，跨越了恨意与误解，重新连接了两颗从未真正远离的心。
　　相册终于翻到了最后几页。照片变得多了起来，是他们回到这小城后的生活点滴。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起在书桌前临帖，一起接待回来探亲的水生一家……每一张照片上，他们都并肩而立，笑容里是历经千帆后的温和与满足。
　　“后悔吗？”沈振棠侧过头，看着程怀瑾布满皱纹却依旧清隽的侧脸，“放弃上海的一切，南洋的产业，陪我在这里虚度光阴？”
　　程怀瑾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小心翼翼地贴着一片干枯得几乎透明的梨花花瓣，旁边是一张两个白发老人并肩坐在摇椅上的小照。
　　“记得这个吗？”他反问，声音很轻。
　　沈振棠点头，眼眶微微发热。那是他们十四岁那年，一起在程家后院收集压制的梨花花瓣。原本说好等老了以后拿出来回味，却因后来的变故，遗忘了大半个世纪。直到搬进这栋老宅，整理旧物时，才发现那本少年时的植物标本集，就静静地躺在箱底，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的重逢，等待着为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我这一生，”程怀瑾缓缓地说，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平和，“做过许多错误的决定，走过无数弯路。但唯一正确的，就是……从未真正放开你的手。”
　　沈振棠侧过头，凝视着相伴一生的爱人，眼中水光潋滟。他俯身，在程怀瑾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带着一生的眷恋与感激。
　　“下一世，”他在他耳边，用苍老而深情的声音低语，“换我先找到你。”
　　程怀瑾笑了，满足地、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噙着一抹恬静的笑意。
　　“好，”他轻声回应，气息微弱，却清晰，“一言为定。”
　　风，终于停了。相册静静地合上，将所有的光阴与故事，都妥善收藏。
　　庭院里，那棵老梨树最后几片叶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温暖的金色光芒，仿佛年少时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誓言与悸动，在生命的尽头，终于得到了最完满的回响与安放。
　　夕阳将两个依偎在摇椅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的手始终紧紧交握，仿佛就这样，牵着彼此，从青丝走到白发，从惊涛骇浪走到波澜不惊，一直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