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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变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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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插曲发生在夏天。
出差归来的陆逍紧捂着右手臂,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入陆家宅院。
却意外地撞见一片灯火煌煌。
连胡妈平日总嫌土气的那座欧式喷泉此刻也全力运转着,水柱裹着红绿变换的灯光,在夜色里折射出浮华而陌生的色彩。
陆逍踱进正厅,目光所及,让他微微一怔。
小懂坐在餐桌的主位上,笑靥粲然。家里的佣人们众星拱月般围着他,胡妈忙前忙后地帮他布菜,而最扎眼的,是桌旁那座巨型蛋糕——
它矗立在那里,竟比坐在椅子上的小懂还要高出不少。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问:“怎么回事?”
胡妈看到陆逍回家,兴奋异常地说:“陆总,回来得正好,快坐下吃饭。”
陆逍指着那个蛋糕:“这是什么情况?”
胡妈说:“哎呦,陆总,这你都不记得啦。今天是东东的生日啊!”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当然记得。
陆逍深吸口气,对胡妈说:“把蛋糕端走。”
小懂敏感地察觉到陆逍的情绪变化,谨慎地喊:“哥哥。”
陆逍没有理会小懂的呼唤,再次重复:“拿走!”
胡妈是家里的老人了,当年在陆逍的母亲面前都说得上话。作为长辈,她觉得自己当然有资格责备陆逍几句:“陆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是东东生日,大家本来开开心心的……”
陆逍感到头疼欲裂,直接扬起左手打翻那座蛋糕,紧跟着咆哮道:“我叫你们拿走!听不懂吗。”
满地狼藉的蛋糕碎屑中,小懂安静地看着他,表情悲伤又无措。
陆逍不忍再看。
于是径自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囫囵地卷起被子沉睡。
在梦里,他看到东东正背对自己坐着。
他能感觉到,那就是东东。
他试图呼唤东东,那人转过头,却顶着小懂的脸。
在这之后,他全部的梦里,就只有小懂。
他挣扎着醒来,发现小懂就跪坐在自己的床边,脸上挂着泪痕,还有如同天塌了般的仓惶。
看到陆逍醒来,小懂兴奋地喊:“医生!快来!哥哥醒了!”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
他为陆逍做完检查,转向守在床边的小懂,语气温和又肯定:“热度已经完全退了,陆总的身体已没有大碍,请二少放心。”
说罢,他便利落地收拾好药箱,微微颔首,安静地退出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小懂哽咽着责备陆逍:“怎么中弹了也不说啊,伤口都发炎了…”
平白惹得小孩儿担忧,陆逍反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子弹穿过肌肉,没有留在身体里,也没伤到骨头。这种伤,我随便养两天就好了。”
小懂说:“可是我好害怕。”
陆逍向弟弟招手。
小懂脱去鞋子爬上床,乖巧地倚靠在陆逍没有受伤的左手臂上。
陆逍捏着小懂薄薄的手掌:“你怕什么?”
小懂闷闷的声音传来:“一开始,我来敲哥哥的房门,哥哥却不理睬我,我害怕哥哥再也不理我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后来我壮着胆子打开门,发现哥哥不是不想应我,而是陷入了昏迷。我又害怕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
陆逍笑着说:“哥哥对你这么差,还随随便便凶你,醒不过来岂不是正好?”
“胡说!”小懂气得脸都红了。
然后他又温顺地挽住哥哥的手臂:“是我错了,哥哥,你不喜欢我们办生日,我就再也不办了,你别生气。”
沉默许久后,陆逍说:“是哥哥错了。”
他吻了吻小懂的额头:“哥哥向小懂道歉。”
然后他问小懂:“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随便提,哥哥都能满足你。”
小懂想了想,谨慎地试探:“我想要上学。”
陆逍一愣。
他感到愧疚地说:“这件事确实是我疏忽了。明天我就叫石头挑几个好的家庭教师来家里给你授课。”
小懂轻声问:“不能去学校吗?”
“我们这样的家庭……”陆逍沉吟片刻,声音放得更柔,用诱哄一样的语气说,“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在家里安全,哥哥能保护好你。”
他哄小孩:“放心吧,哥哥肯定给你找最有经验的老师。”
小懂乖顺地点头。
他又说:“哥哥,我还想学跳舞。”
陆逍一愣:“跳舞需要童子功,你这个年纪骨头都长硬了,学跳舞会很辛苦的。”
小懂说:“我不怕辛苦。”
他急切地解释道:“胡妈说,我小时候一听到钢琴声就会跟着节拍手舞足蹈,是个天生学舞的好苗子。”
陆逍凝视弟弟,眼里带着许多复杂情绪。
他喟叹道:“小懂啊…”
小懂紧张地问:“哥哥,不可以吗?”
“可以。”陆逍将弟弟更深地揽入怀中,下巴轻抵在他发顶,
“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答应。”
好像从那天起,陆逍才真正地开始对这个弟弟上了心。
陆总为弟弟在家里建了一间专业的舞蹈教室,这直接导致他最近无故旷工的次数越来越多。
如今,他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观摩弟弟的舞蹈课。
他看着那日益颀长的四肢在晨光中舒展开,像春风里初生的柳枝,柔软中带着韧劲。一种无声的满足在他心底蔓延——
他把他的弟弟养得这样好。
他搭在膝上的食指轻轻点着,为小懂的舞步默数节拍。
授课时被□□大佬坐在旁边盯着,那样的气势好像给舞蹈老师带来许多压力。
舞蹈课结束后,陆逍若有所思,有些疑虑地同小懂商量:“下次课我是不是回避比较好,我在场的时候,老师的示范动作都变形了。”
小懂笑着挽住哥哥的手臂:“管她去!大不了换个老师,但哥哥是不可取代的。”
小懂轻而易举地让陆逍心里感到无比妥帖。
而更让陆逍松口气的是,并非是吴妈的话在影响小懂,小懂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艺术。
一年年过去,舞蹈教室旁边又修起了画室。
然后是书阁。
然后是收藏室。
陆宅的空房间很多,现在终于可以迎来它们的主人。
这年春天,陆总又从外面运回几块大玻璃,准备在庭院修建玻璃花房。
看着施工的工人,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家里已经有画廊,图书馆和博物馆了,现在又要多个植物园。”
小懂痴痴地笑,眼睛弯成月牙。
他又亲昵地挽着哥哥的胳膊:“哥哥,你说我们明年再建个什么好呢?”
陆逍装作讨饶:“我的懂啊,你可饶了我吧!家里快要被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淹没了。”
话虽如此,他在外面谈生意时,看到他口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是会不假思索地买下来,再送给小懂。
这次在香港谈生意,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位私人收藏家拥有玛丽安娜·诺斯的真迹,还有不少藏书孤本。
光听描述,他就觉得小懂肯定会喜欢。
他问提起这件事的老板:“那位收藏家住在哪?我想要去拜访。”
对方说:“我倒是有他的住址,就是他总神出鬼没的,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
陆逍不假思索:“没关系。我可以等。”
对方笑着说:“原来陆总也对收藏感兴趣,是位儒商。”
陆逍闻言,笑得露出那双虎牙:“我才不懂这些玩意儿呢。是家里人喜欢。”
对方继续奉承:“没想到陆太太能有如此情调。”
陆逍一愣。
莫名地心头火起,很不客气地提高音量:“你想什么呢!那是我弟弟!”
对方忙不迭地致歉,倒让陆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他在生气些什么呢?
这些年来,陆逍没有找朋友的打算。
周围许多人笑话他:“三十多了,还是条光棍。”
陆逍全当作耳旁风。
在他三十五岁的生日宴上,又有关心他的亲朋劝他:“你得为你们家的产业考虑考虑,总不能后继无人吧。”
陆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有小懂就够了。等我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把这些东西全部留给小懂。”
他思忖片刻,再改口说:“罢了罢了,我家懂那么干净的一个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腌臜事情。等到我把那些产业全部洗干净,就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小懂管着,再建个信托基金,小懂只要每天待在家里数钱就行,当个富贵闲人。”
旁人闻言,惊讶地说:“知道的人明白懂少是你的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懂少是你的儿子呢!”
酒意上头,陆逍口无遮拦地说:“可不就是儿子吗!”
他供养小懂的吃穿用度,手把手地教他写字,哄着他,爱着他,亲眼看着他从那么一个可怜的小不点长成如今钟灵毓秀的拔尖模样——那简直是按照他的心意雕刻而成的,同自己合衬到像是身体里的某个器官。这样的联系,比父子都有过之而不及。
这样的爱,小懂给他当当儿子又如何?
小懂这时推门进来。
他明亮地喊:“哥哥。”
陆逍笑着说:“我家懂来了。”
他张开怀抱,朝着小懂招手。
小懂立刻心领神会,就同之前的千百次那般,顺从地倚靠在哥哥身旁,让他的哥哥揽住自己。
陆逍拥住小懂的肩膀,在弟弟脑门响亮地“啵”一下。
那位客人哈哈大笑,复又开口:“懂少再好,也是假儿子,总是比不上亲儿子的。陆总还是多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吧。”
小懂皱眉。
片刻后,他对那人展开笑容:“这位客人有些眼生。”
那人笑着答:“鄙人姓杜,是您母亲那边的亲眷。”
他又说:“懂少回来那年我正好在国外,没能赶上,深感遗憾。这件事我挂念了好多年,幸好我这一次把见面礼随身带着,想着或许能够奉上。”
小懂接过,发现居然是把柯尔特野马袖珍手枪。
坐在旁边的陆逍瞬间变了脸色。
他从小懂手里抽走那把枪:“懂不会这个,还是由我替他代为保管。”
杜老板调侃:“懂少作为青龙帮的二公子,哪能连枪都不会用,也太不像话了。有把枪防身也好啊。”
陆逍却说:“懂不需要会这个。”
他说:“如果哪天他需要自己举枪防身,那就是我的失职。”
“哥哥也不用那么说。”小懂不动声色地从陆逍手里抽走那把枪。
他把那把枪像收藏物件儿似的放在手心把玩,看得陆逍心惊肉跳。
就在陆逍想要制止时,小懂却流畅地抬手,枪口直指那位杜老板,端枪的姿势标准又漂亮。
他问:“杜叔叔,你看我的动作对吗?”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杜老板抖若筛糠,不住后退:“你想干嘛?”
“干嘛?自然是试试杜叔叔送的枪是不是称手。”他面无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地看向对方,“我是个新手,假如控制得不得当,枪不小心走火,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在杜老板吓得快要厥过去前,小懂又轻飘飘地收回枪,把它放在哥哥手里:“所以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哥哥帮我保管吧。”
陆逍盯着他:“你从哪里学的。”
小懂泰然自若:“当然是电影里啦。”
他挽着哥哥的手臂说:“你答应过,十二点要陪我的,说话得作数。”
陆逍纵使满腹怒气,也不好与小懂发作。
他和在座的客人们说:“对不住各位,我先失陪了。我家懂难得和我提要求,纵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是要替他摘下来的。”
小懂拉着哥哥来到玻璃花房。
他褪下外套,甩给陆逍。
然后蹁跹着走至空旷的中心。
陆逍还在想刚刚发生的事情,语气难免有点冲:“你又在搞什么鬼。”
小懂踮起脚尖,舒展地转个圈:“当然是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啦。”
他回过头,笑得天真稚气:“哥哥付了那么多的学费,难道不想验收下成果吗?”
没有音乐,也没有舞台。
小懂在月光下跳起不知名的舞蹈。
他只穿着宽大的白衬衣,那种布料在背光时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将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曲线展露得一览无遗。
陆逍一时间居然有些看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懂回到陆逍面前:“哥哥,我跳得好吗。”
“好…”刚出声,陆逍立刻闭上嘴,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到超出自己的想象。
小懂亲昵地抱住哥哥的腰。
陆逍像往常那样揽住小懂的肩膀。
他惊觉小懂的骨量变重许多,不再像幼时那般玲珑易碎,估摸着已有几分成年人的味道。
今晚,躺在床上,陆逍总觉得心里有股邪火,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走到露台。
这个角度正巧能够看到花房。
他就这样发呆整夜。
第二天,用人在打扫时,只发现露台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