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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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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云洲市,郊外的公馆。
一辆黑色的轿车被大门的看守拦下。
看守上前轻敲车窗。
车窗摇下后,副驾上坐着的是位脸颊干瘦,眼窝深陷,满嘴黄牙的男人。
此时此刻,他双目圆睁,牙关打颤,额上也全是冷汗,倒是为他萎靡的脸增添了几分生气。
“何先生,您来了啊。”看守谄媚地笑,又疑惑地问:“您这是怎么了,瘾犯了吗?”
“去!多管闲事!看到是我还不放行?”
看守试探着从车窗向内看,发现驾驶座上的司机非常眼生。后座还坐了个男人,穿着黑大衣,宽檐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孔。
他局促地解释:“何先生,您是知道规矩的,只有会员才能入内。如果带生面孔,就要下车接受盘查,您看…”
“混账!你不知道这里谁管事吗!我的地盘,带来的人还要盘查?”
“是是是。”看守陪着笑脸,“我这就放行。”
轿车驶入,立刻有人打开公馆正门迎接。
何老三被司机暴力扯出,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又被司机托住腋下架起。
他们勾肩搭背,看似哥俩好的架势。而在看不到的角落,司机将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何老三的后腰。
感觉到不对劲,侍者心下狐疑,试探着询问:“何先生,这次来是要玩些什么?”
“宝珠现在在哪?”何老三问。
“在二楼西间。”侍者回答。
何老三感觉腰间的枪口点了点,慌忙催促道:“行了,知道了,你去忙吧。”
几人走上二楼,在何老三的带领下停在某间房门前。
陆逍深吸口气,停顿数秒后,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急促地敲响房门。
“谁啊?”门内传来浑浊又苍老的声音。
“有急事!”何老三叫喊。
里面回道:“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
何老三说:“可是…”
陆逍懒得继续听他们废话。他拎住何老三的衣领,像扔垃圾似的甩开,然后抽出腰间的配枪,眼都不眨地就对着门锁来了一发,紧跟着,又利落地踹开房门。
房间内飘出股令人不适的异香。穿过层层红色的纱幔,那景象瞬间刺痛陆逍的双眼:
一个不着寸缕、身形纤瘦的男孩正坐在房间中央的黄花梨木椅子上。而有个看起来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跪在男孩旁边,正握着一截朽木在男孩光洁的小腿上摩擦。
他的身形被昏暗的烛火映在墙壁,泛着红光的庞然黑影随着颤动的火光摇曳,好像诡谲、恶寒的怪物。
那老变态看到有人闯入,惊惧地喊:“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陆逍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他直接起脚,狠狠地踢在那老变态的太阳穴上,然后脱下自己的黑大衣,将男孩的身体罩住。
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男孩双颊泛着淋漓的水光,晶莹的、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嵌在粉白的皮肉里,而那颗小痣就在眼皮上,闪着妖冶的色彩。
陆逍托着男孩的后脑,拇指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还碰你哪儿了?”
男孩止不住的颤栗,却坚决地揪住陆逍的袖子,用力到指尖发白。
他说:“帮帮我…”
陆逍温和地问:“什么?”
男孩嘴唇嗫嚅,吐字却非常清晰:“帮我…杀了他…”
安静地端详男孩几秒后,陆逍收拢大衣,将男孩的头也严严实实地罩住,再教他:“自己捂住耳朵。”
他站起来,重新走在那老变态跟前。
那老不死的东西命还挺硬,遭受如此重击后,居然还能抽搐。
陆逍面无表情地对他扣动扳机。
然后他的身体就再也不动了。
何老三涕泗横流,鬼哭狼嚎着“杀人啦”,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
陆逍头也不回地就喊:“石头。”
石头就是那司机。他反应迅速地用鞋尖踩住何老三的膝窝,那无赖发出更惨烈的痛呼。
陆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发现男孩正透过衣襟的缝隙,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冰冷的眼神就像只陷入仇恨的小兽。
陆逍单手托抱起男孩,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不害怕吗?”
男孩乖巧地摇摇头。
陆逍从喉咙里发出轻笑。
“石头,走。”陆逍抱着男孩向门外走去。
却发现门口被身着黑衣的打手包围住。
“陆总。”有道声音响起,打手们自动朝两边退避。一个背部佝偻的跛子拄着拐杖,从中央走到人群前方,与陆逍对峙。
“何老板。”陆逍微笑颔首。看来之前有侍者通风报信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哥哥救我!”何老三像蛆虫般扭动,挣扎着向那跛子爬去。
然后被陆逍毫不留情地踩住头。
“陆总,这又是何故啊?”何老板波澜不惊地说,“您若是想来这儿松快松快,直接知会何某人一声便是,我自会将请柬双手奉上。何至于夜闯,又和我家老三闹得不快呢?”
陆逍冷哼:“别扯那些弯弯绕绕的!你既然知道心疼自己的弟弟,肯定也能理解我作为兄长的心。”
“你家老三害苦了我家幺儿,我就问问你,今天这件事,何老板能不能给我个交代?”
“陆总的弟弟不是失踪已久了…”跛子的目光落在陆逍怀里的幼小身躯,“难道说…”
陆逍没再理睬他,而是凑在男孩耳边问:“你想要他死吗?”
他们俩都知道那个“他”是谁。
男孩坚定地点头。
陆逍笑起来,唇边露出两颗虎牙,让他看起来温暖又年轻。好像他们不是在谈论杀人,而仅仅在谈论晚餐的内容。
他将何老三踹到石头脚下,石头麻利地反剪住何老三的手。
陆逍轻柔地将男孩放在地上,宽厚的双肩笼罩住男孩的身体,双手扶住他的手,帮助他握住枪。
他的嘴唇贴着男孩的耳廓:“准备好了吗?”
男孩说:“嗯。”
“不要…不要!哥哥救我!”这是何老三在哭嚎。
“陆逍!你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这是何老板的警告。
纷乱嘈杂中,男孩听到陆逍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三…二…一!”
男孩在陆逍的帮助下扣动扳机。
后坐力让他的后背猛地抵上陆逍的胸膛。
他呆滞地看着何老三死不瞑目时圆凸的眼珠,还有脑袋上巨大的空洞,不停喘息。
在他快要脱力摔倒时,陆逍又把他抱起来,安慰地抚摸他的脊背。
男孩紧紧揪住陆逍的衣襟,好像在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除去被人称作“陆总”或“陆逍”这个信息之外,他对眼前的男人一概无知。
他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报仇、为什么要救自己,他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是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但他莫名地想要试着去相信他。
男孩的声音微弱:“陆总…”
陆逍“嗯”了一声回应。
男孩说:“我想离开这里…别丢下我。”
陆逍说:“别怕。”
他抱着男孩,石头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跨过何老三的尸体…
就在他即将离开时,何老板身边的打手纷纷上前阻拦,数支枪口对准他。
何老板咬牙切齿:“陆逍!”
陆逍说:“想要拦我?你也得先掂量下自己个儿的本事。”
何老板阴狠地瞪视陆逍,好像要将他扒皮抽筋,再饮下他的鲜血,才能解气。
“让他走。”何老板最终说。
“可是老板…”
“我说让他走!”何老板用拐杖叩击地板,脖颈上青筋暴起。
陆逍笑得更加得意。
就在他经过何老板的时候,听到对方恶狠狠地说:“我们走着瞧。”
陆逍冷笑:“那我拭目以待咯。”
————
男孩猛地睁开双眼。
在他的梦里,那庞然黑影始终包围住他,影影绰绰地飘动,挥之不去。
但意识恢复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散发出淡香的温暖床褥里。那些混乱的、黑暗的时间,好像就只是他的一场梦魇。
他赤脚踩在黑胡桃木地板,迷茫地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
角落里放着台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的脚踏钢琴。
他摁下白键,钢琴共鸣震颤,发出巨响,吓得他立马缩回手指。
“东东,你醒啦!”一位妇人循声走进房间。
她梳着盘发,面容慈祥,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雀跃情绪。
“东东。”男孩呆滞地指向自己的鼻子,“你在叫我吗?”
男孩迷茫的表情好像触痛妇人的某根神经,两行热泪瞬间从她的眼眶涌出。
她将男孩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可怜的东东…离开家的时间太久…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又忿忿道:“那些可恶的强盗!肯定会遭报应的!”
男孩从妇人的怀里挣脱,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胡妈,是小时候照顾你的姆妈啊。”
男孩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等到抬起头的时候,男孩又问:“那陆逍呢?陆逍又是谁?”
胡妈回答:“陆总是你的大哥啊,你完全不记得了?”
不对,这完全不对。男孩对自己年幼的时候还有些依稀的印象,在被抓到那种地方之前,他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也根本没有什么哥哥。
他定定地看着胡妈。
他想要坦白,你们认错人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东东。
但他最终默认下一切。
“胡妈,我饿了。”
胡妈闻言大喜:“好,好,你现在脾胃虚弱,最适合喝点鸡丝粥。我之前就吩咐厨房做好了,现在给你端过来。”
房里又只剩下男孩一个人。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蜷缩成一团,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对不起…东东…对不起。
我必须要借用你的身份,入侵你的家庭,霸占你的哥哥。我没有选择,我实在不想再次回到那个地方。
真的对不起…
等他抬起头时,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是从地狱里长出来的植物,以绝望作为养料,抓住所有可趁之机竭力生长。
这好像就是他的宿命。
胡妈端着鸡丝粥回到卧房。
白底半透光的瓷碗放在黑色镶金边的木质托盘里,旁边还用小碟子装好十数种小菜,从山珍到海味一应俱全。
男孩握着勺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口。
“怎么不吃啊,东东。”胡妈面露担忧,“需不需要胡妈喂你?”
“不用了!”男孩立刻端起碗,也顾不得烫,猛灌两勺,再梗着喉咙咽下去。
“慢点吃。”胡妈伸手顺男孩的后背。
“胡妈,东东小时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立马止住话头,又改口道,“我是说,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一说起这个,胡妈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开始滔滔不绝:
“你和小时候真是一点都没变。随了夫人的长相,从小就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谁见了不喜欢。”
她指着角落里的钢琴:“夫人还没去世的时候,每次弹起钢琴,你就会跟着节拍手舞足蹈,大家都说你肯定是个学文艺的好苗子。这不,你才刚醒,就被这架琴吸引,肯定是夫人的在天之灵始终在保佑你。”
“你小时候长得可壮实了,现在却…”胡妈握着男孩细瘦的手腕,说着说着,又要落下泪来,“肯定在外面吃了许多苦…”
“胡妈,我没事的。”
男孩想了想,再次强调:“我没事的。我会变回以前的我,我保证。”
“老大。”石头轻敲房门。
陆逍放下手里的照片:“说过多少次,别叫我老大,流里流气的,不像样!”
“忘了。”石头憨笑几声,改口道,“陆总。”
陆逍问:“把那孩子安顿好了吗?”
“那当然!我办事,你放心!”石头笑着回答,“恭喜陆总终于找回弟弟!老陆总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
陆逍没说话。
石头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你说…他是我弟弟吗?”
“我仔细拷打过何老三,不会有错!当时就是他亲手把小少爷卖到那下三滥的地方,而且被卖的小孩最后起得花名就是宝珠。”
陆逍思索片刻,复拿起桌案上的黑白照片,向石头展示:“你觉得像吗?”
石头仔细观察,回答道:“说不上像不像…但眼皮上的这颗痣,肯定是能对上!”
陆逍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应该说,能对上的只有这颗痣。”
“你的意思是…”石头疑惑地问,“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毕竟东东被劫走那年才四岁,现在他已经十岁了,长相肯定和从前不同…”
陆逍闭着眼睛说:“我自个儿的亲弟弟,我是不会认错的。”
石头正色:“我马上去安排个亲子鉴定。”
“不用了。”在石头转身前,陆逍叫住他。
闭上眼,那个孩子在面对仇人尸体时决绝的脸又浮现在脑海。
他睁开眼睛,对石头说:“就这样吧。我们的对话别透露给第三个人。”
这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陆逍看到胡妈牵着那个男孩走进来。
胡妈喜出望外地说:“陆总,二少已经醒了。吵着想要见见你呢!”
陆逍注视那个男孩片刻。
他随意地招两下手:“过来。”
男孩怯生生地走近陆逍。
陆逍架着男孩的腋下,将他托起来,又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
男孩的骨头细瘦的如同小鸟的翅膀,这完全不是一个十岁男孩的骨量,让陆逍忍不住皱眉。
他单手扶住男孩,目光灼灼地钉在男孩脸上。近距离观察之后,他更加确信,这并不是他的东东。
他的东东究竟在哪?有没有人能够像自己救出这个男孩一样,在危急关头救一救他的东东?
陆逍问那个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好像惊弓之鸟,男孩的脊背猛地一僵。
他的目光在胡妈身上逗留片刻,又镇定地同陆逍对视。
“东东。胡妈告诉我,我叫东东。”
“东东…”陆逍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应答。
男孩紧跟着喊:“哥哥。”
陆逍依旧沉默。
石头担忧地提醒:“陆总?”
胡妈也笑着说:“陆总,东东在叫你呢!你怎么不回啊?莫不是开心傻了?”
陆逍的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声音沙哑地应:“哎。”
男孩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再次喊:“哥哥!”
陆逍笑着用手指梳理男孩的头发:“哎。”
他提议说:“东东这个名字不好,晦气。这次你被找回来,理应有个新的开始。”
“我给你改名叫懂吧。小懂,好不好?”
男孩怔愣着问:“懂?”
陆逍拿起办公桌上的钢笔,让男孩握着,自己再把男孩的拳头包覆在掌心,像教男孩开枪那般,教男孩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个懂字。”他问男孩,“陆懂,你喜欢吗?”
男孩顺从地点头。
他笑着回答陆逍:“小懂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