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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宝贝 ...


  •   夜晚,很宁静,然而,睡梦并不安宁。

      那些被他刻意深埋,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趁着意识松懈的关口,汹涌地漫上梦境。

      霉味的出租屋、女人浓妆下的疲惫、巷子里的拳脚……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像一件多余的行李,被命运随手塞进不同的出租屋和昏暗巷弄,颠沛流离。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因为她从不允许小一一叫她妈妈。

      女人的生活昼夜颠倒,白天蜷缩在床上沉睡,夜晚则化着浓妆出门,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噔噔”响,回来时满身酒气,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灯都懒得开。

      他缩在房间的角落,不敢出声。稍微长大一点后,每月一号,她会把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桌上:“省着点花。”

      女人的声音总是带着不耐烦的疲惫,眼神很少落在他身上。

      渐渐地,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家是何等异常。但他不敢逃,无处可去。因为离开这里,他连这个散发着霉味和酒精味的狭窄角落都会失去。

      邻居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白天女人睡觉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在楼下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看着他们嬉戏打闹。有跳花绳,有捉迷藏,有踢毽子……

      黄昏时分,孩子们的父母会陆续归来,温暖的手牵走自己的孩子,目光掠过他时,总会刻意压低声音告诫:“离那孩子远点,听见没?他妈妈有脏病,他说不定也有。”

      脏病?他困惑地低下头,使劲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只有淡淡的肥皂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气,他明明每天都很用力地清洗自己。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是脏。

      七岁那年,他终于背上了旧书包,跌跌撞撞地迈入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里是新的开始,或许能交到朋友。却不知,这只是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更深、更绝望的地狱。

      噩梦的名字叫王旭。起初只是小打小闹的恶意:上课时,铅笔总会“意外”滚落到远处,再也找不回来;他坐下前,总要先仔细擦掉椅子上不知谁画上的污言秽语;拿书本时,桌子里面常常塞满了揉成一团的废纸和吃剩的果核。

      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也没有人愿意接他递过去的橡皮。他被无声的墙隔绝在集体之外。

      很快,暴力升级了。放学路上,王旭会带着几个跟班,将他粗暴地拽进回家必经的幽暗巷子里。拳头和踢踹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肚子上。

      他蜷缩在地上,死死护住怀里那一点点可怜的生活费,那是他下一周的饭钱。但最终,钱总会被粗暴地抢走。

      “你妈是个b子,专门破坏别人家庭!你也是个小杂种!”王旭一边踹他,一边高声咒骂,那些话语比拳脚更伤人,一字一句,钉入他的骨髓。

      从那时起,他的身上总是青紫交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永远穿着长袖,即使在闷热的夏天,试图遮掩那些耻辱的印记。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求助。

      有一次,他鼓足勇气告诉老师,之后王旭的妈妈被叫到了学校,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王旭母亲和班主任笑嘻嘻地说话,桌上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是一起的。告状只会换来更疯狂的报复,而他,无人可依。

      也曾想过告诉那个女人。但仅有的几次家长联络,那个女人从未出现过。

      他甚至隐隐觉得,王旭说得对,自己是带着原罪的,是他和母亲的存在,破坏了别人正常的家庭,现在的痛苦或许就是他该承受的惩罚。

      这种深入骨髓的罪孽感和自我厌弃,让他最终选择了沉默,像蚌一样紧紧闭合,将所有痛苦吞入心底。

      现实太过痛苦,他开始为自己构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傻笑,会低声和空气对话,仿佛那里存在着关心他的朋友。在别人眼里,他成了一个不正常的怪胎。

      但他又是那么正常。他会默默帮忙碌的包子铺阿姨收拾碗筷、装好茶叶蛋,换来阿姨一声叹息,有时是一双别人穿旧却刷得干干净净的鞋子,有时是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自己从不吃那些包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走到街角,轻轻放在那只瘸了一条腿和只有一只耳朵能竖起来的流浪猫面前。

      他还给它们起了名字,瘸腿的叫小白,另一只叫一只耳,他给了它们肉包子,它们就会和他做朋友,但如果没有肉包子,它们就会咬他。

      犹其是一只耳警惕性很高,吃东西时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从不让他抚摸。饥饿时凑近,饱食后便远离,甚至有时会不耐烦地抓咬他。

      一一比起小猫,他更喜欢和植物做朋友,尤其是那株从围墙裂缝里顽强钻出来的无名小草。春天它会开出小小的紫色花朵,风一吹,就轻轻摇曳,像在对他招手。

      它永远不会骂他“杂种”,也不会咬他抓他,只是安静地陪伴着他。

      当然,他最喜欢的是只会在夜晚出现的小六,那是他幻想中唯一完全理解他,不会离开他的朋友。

      直到九岁那年,命运似乎终于对他展露了一丝微弱的慈悲。他遇到了桂花奶奶。

      第一次见她,是在巷口的垃圾堆旁。她背着半人高的蛇皮袋,驼着的背像座小小的拱桥,却在转身时冲我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娃,大半夜的,坐这弄啥勒,你爸妈呢?” 在那之后,小一一被她捡回了家。

      她的家很小,墙根堆着捆好的纸壳,窗台上摆着洗净的塑料瓶。她经常驼着背,脸上满是皱纹,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人们都叫她桂花奶奶,或许是她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桂花树吧。

      在那棵桂花树下,星子般大小的黄,夹在叶子中,摇晃出阵阵的香。而小时候的一一总坐在树荫底下,整理陪奶奶一起捡来的各种纸壳。

      每当那时,奶奶总会唤他吃她亲手做的桂花糕。软糯甜蜜的桂花糕在口中化开,那悠悠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桂香吹散了秋的萧瑟。

      他就这么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在夏天蝉鸣的午后睡觉,迷迷糊糊醒来,床边会晾着一杯温水,阳光透过玻璃杯,折射出明亮温暖的光斑。

      他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忘记了学校,忘记了王旭,甚至忘记了那个女人,也天真地以为对方忘记了他。

      美好的时光是那么短暂,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了。

      离开的那一天,女人拉过他,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他回头望去,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奶奶告别的速度和天上的云朵一样缓,身子像风中的树影一样晃。

      那之后,他再也没吃过那样软糯甜蜜的桂花糕。

      从此,他成了尹一。那个不允许他叫妈妈的女人,也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只有夜深人静时,记忆深处那株墙边的紫色小花,会在梦中悄然绽放。

      不知它是否依然还在年复一年的春风中,开着无人问津的花。

      “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床头柜上,秦凌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道专属于尹一的特殊铃声打破了宁静。

      秦凌几乎是瞬间就从睡梦中惊醒,心脏下意识地收紧。这个时间点的电话,总让人心生不安。

      他立刻摸过手机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往常软糯的呼唤,而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破碎哽咽和抽泣声,听得人心都要揪起来。

      “一一?”秦凌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语气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怎么了宝宝?出什么事了吗?别怕,我在这儿,慢慢说。”

      电话那头,尹一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泪水浸泡得又湿又重:

      “秦凌,我梦见小时候了,有人经常打我……他们说我有脏病……我不知道,我好难受,明明我在梦里是笑的,可是好压抑,我感受不到为什么他会快乐……好孤单,原来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的哭泣,像是琉璃器皿的裂痕,带着支离破碎边缘的无助。

      “对不起,宝宝,对不起。”秦凌的心疼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声音放得极低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他,“都怪我,不该让你去回想那些事,没事了,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成为穿透噩梦的锚点:“你看看现在,你有我了。我不是在这里吗?还有那么多那么爱你的人,你的影子军团,她们要是知道你哭了,不知道得多心疼。”

      为了让尹一放松,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提起那些有趣的日常:

      “对了,跟你说个好玩的事。我们的CP粉真是人才济济,五花八门的。就因为我叫秦凌,她们一开始就断定我是下面那个,超话直接取名一见钟秦。不过,我现在可是混进她们高层了哦!”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慢慢讲述着:“经过我不断地安利,她们现在也发现我们一一有多可爱了,结果又开了个二房,叫秦一浓浓,谐音情意浓浓。你说,这帮小姑娘怎么这么有才?”

      “她们还写了好多好多同人文,画了可多好看的画了,我都偷偷存着呢。想想等《天下》播了,她们看到那些画面,不得疯了呀?”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柔,

      “而且她们都特别好,特别有分寸。之前……我不是连夜飞去看你吗?好像被她们猜到了一点,但她们都乖乖地圈地自萌,自己磕得嗷嗷叫,一点都没来打扰我们,也没往外说。”

      秦凌的声音透过电波,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像只温暖干燥的手,穿越时空,一点点抚平那些惊惧的褶皱。

      他轻柔地说着这些琐碎而充满爱意的话,试图用现在拥有的庞大爱意,去覆盖那些陈旧冰冷的伤痕。

      “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一一。你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了。”

      电话那端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明明以前再难过再委屈,他都是自己缩起来默默消化,等待情绪过去。可和秦凌在一起后,那道坚强的外壳仿佛消融了,所有的脆弱和依赖都有了可以安放的出口。

      “我好像,好像有点找到林有庭那种感觉了,”尹一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那种被全世界隔绝开的感觉,如果这样,我们是不是就能快点见面了。”

      听到这话,秦凌的心反而沉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声音里带上了紧绷和担忧:“一一,如果演这部戏,需要你不断地沉进那种悲伤和痛苦里,我宁愿你不演。我不想看你难受。”

      “不,我要演。”尹一的回答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这么久以来,都是你在奔向我。为了我,你来演《天下》;为了我,你一次次妥协;我生病,是你连夜赶回来;我难过,是你隔着电话陪我。”

      “秦凌,我以前没喜欢过别人,但我知道,爱应该是双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所以,秦凌,给我一次奔向你的机会吧。”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秦凌的声音传来,比之前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

      “尹一,我完了。我以后真的只能爱你一个人了。你要是敢半路丢下我……我这辈子可能就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尹一破涕为笑,心里那点残余的阴霾被这话语熨帖得平平整整。他抱着枕头,翻了个身,软声请求:“那可以不挂电话吗?我想听着你的呼吸声睡觉,就像你在旁边一样。”

      “好。”秦凌毫不犹豫地答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不挂,我就这样陪着你。”

      手机被放在枕边,听筒里传来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静谧的夜里,通过电波微弱地传递着,仿佛对方就真的睡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抱到的距离。

      秋风清,秋月明。

      “晚安,一一。”
      “晚安,秦凌。”

      晚安,晚安,今晚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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