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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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五十分，林晚夏提前十分钟抵达图书馆三楼。研讨区被划分成一个个半封闭的透明玻璃隔间，灯光柔和，环境安静。他选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将帆布包里的参考资料、笔记本和那本夹着《焚星》草图的速写本拿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开。
不同于他画室的凌乱随性，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和消毒水混合的洁净气味，莫名让他想起楚星渝那个人。
七点整，分秒不差。
隔间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楚星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白天那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薄羊绒开衫，衬得他肩线越发挺直。他手里只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那本皮质封面的日程本，与林晚夏面前堆得如同小山般的资料形成鲜明对比。
“抱歉，久等。”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是图书馆特有的音量。
“没有，我也刚到。”林晚夏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楚星渝在他对面坐下，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开门见山：“关于课题，我初步筛选了几个案例方向。一是‘AI生成作品的版权归属问题’，涉及创作主体界定；二是‘历史建筑保护与城市艺术更新冲突’，涉及公共利益与表达自由的平衡；三是……”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列举的案例都极具代表性，且明显偏向法律与社会学的交叉领域。
林晚夏等他说完，才拿出自己准备的资料：“我想到的案例可能更偏向艺术实践本身。比如‘行为艺术的道德与法律边界’，或者‘街头涂鸦与公共空间管理的冲突’。”
他翻开支着《焚星》草图的速写本，推到桌子中央，指尖点着那颗燃烧的星辰：“甚至，我们可以探讨像这样的作品，它所表达的‘毁灭与重生’的激烈情感，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有审美规则的一种挑战？”
楚星渝的目光落在速写本上，那绚烂的色彩在图书馆冷白的灯光下，依旧灼热逼人。他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才缓缓移开，重新看向林晚夏。
“你的案例更具象，但论证的普适性和法律层面的深度可能不足。”他客观地评价，语气没有任何褒贬，“AI版权和城市更新的案例，更具学术讨论价值。”
一场关于案例选择的拉锯战就此展开。
林晚夏坚持艺术视角的独特性和感染力，楚星渝则强调法律逻辑的严谨与案例的典型性。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讨论一度陷入僵局。隔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彼此克制而平静的陈述声。
林晚夏有些懊恼地发现，楚星渝的思维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论他如何试图用感性的语言去描述艺术的突破性意义，对方总能冷静地用逻辑和法律条文将他的论点拆解、归类，然后指出其中的“不严谨之处”。
“艺术的价值在于触动人心，而不是符合条文规定！”林晚夏忍不住，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引来旁边隔间同学探寻的目光。
楚星渝微微蹙眉，示意他降低音量，然后才平静地回应：“触动人心是结果，但规则的讨论需要建立在可分析、可界定的行为之上。过于主观的感受，无法作为论据。”
他的冷静近乎冷酷。
林晚夏深吸一口气，靠向椅背，感到一阵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性格的差异，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和世界观的碰撞。
就在这时，楚星渝的平板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显示有一个视频通话请求。备注名称只有一个字：父。
林晚夏看到，楚星渝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极致的收敛，所有的情绪，哪怕是之前辩论时那微弱的据理力争，都被迅速压平、抹去，恢复到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
“抱歉，我需要接个电话。”他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但林晚夏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拿起平板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收紧。
楚星渝拿着平板，快步走出了隔间，朝着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方向走去。
林晚夏独自坐在隔间里，刚才争论的焦躁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那个“父”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开学典礼那天，林荫路上，那个同样来自“父亲”的、让他周身气压骤降的电话。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为什么一个电话就能让他像变了个人？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楚星渝回来了。
他推开玻璃门，重新在林晚夏对面坐下。他的表情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林晚夏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之前的楚星渝，虽然冷漠，但在讨论中是有“存在感”的，他的逻辑、他的观点，都在积极地参与交锋。而此刻的他，像是一台被拔掉了部分电源的精密仪器，外表依旧完美运转，内核却有一部分彻底沉寂了下去。他的眼神比刚才更空，更远，仿佛刚才那通电话，抽走了他一部分灵魂。
他拿起平板，甚至没有再看林晚夏，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关于案例，如果你坚持行为艺术或街头涂鸦的方向，我可以补充相关的法律判例和分析框架。”
语气平淡，不再有之前的坚持，更像是在执行一项被分配的任务。
林晚夏看着他，心头那股无名的火气突然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类似刺痛的怜悯。他忽然不想再争论了。
“不用了。”林晚夏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就按你选的案例吧。AI版权那个，确实更有探讨空间，我们可以从艺术创作本质的角度切入，讨论AI是否具备‘创作’的灵光，你觉得呢？”
楚星渝操作平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于林晚夏的突然让步。他抬起眼，看向林晚夏，那双深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淡淡的疑惑。
“……可以。”他最终点了点头，“这个角度有其独特性。”
接下来的讨论变得异常顺利。楚星渝负责构建法律框架和提供判例，林晚夏则从艺术哲学和创作心理学的角度补充论点。两人之间的壁垒似乎因为一方的暂时退让和另一方的状态变化，而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可以衔接的缝隙。
时间在高效的讨论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
晚上十点，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缓缓响起。他们的讨论也基本告一段落，初步确定了报告的结构和分工。
两人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散了在室内积攒的沉闷。
从图书馆到宿舍区，需要穿过一片小园林和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林晚夏走在楚星渝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那股因他接电话后而产生的、挥之不去的沉寂感，依旧笼罩着他。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阵较强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来，吹得路旁的香樟树哗哗作响，也吹得林晚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直沉默前行的楚星渝，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右前方挪动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恰好挡在了林晚夏与风口之间。
他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刻意或停顿，仿佛只是随意地调整了一下行走路线。他甚至没有看林晚夏一眼，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的道路。
但那瞬间减弱的风，和那个突然挡在他身前的、算不上宽阔却异常挺拔的背影，让林晚夏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股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心口。
这与他冰冷的外表、与他严谨的言辞、与他接到电话后那死寂的状态，都截然不同。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举动。
像浓重夜色里，意外瞥见的一丝微光。
很快走到了宿舍区的岔路口，林晚夏住西区，楚星渝住更远的、条件更好的研究生公寓方向。
“我到了。”林晚夏停下脚步。
楚星渝也停了下来，看向他，点了点头：“嗯。报告的大纲我整理好后发你邮箱。”
“好。”
没有多余的客套，楚星渝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晚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再次融入夜色。今晚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回放——激烈的争执、那通神秘电话后的沉寂、以及最后，那个为他挡风的、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举动。
冰冷与温热，理性与下意识的反差，在这个名叫楚星渝的人身上，交织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
那通来自“父亲”的电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林晚夏望着那片吞噬了背影的黑暗，心中第一次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这份好奇，不再仅仅是旁观者的探究，而是夹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关切。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