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载阳》星闲

2、第二章

　　晴海市一中的实验班和平行班分了两座楼，沈忆在的实验班在宋华年呆的教学楼对面，那栋楼更矮，也更新，分布着从高一到高三的实验一班、实验二班，一共六个班级。
　　除了出操，两边的学生基本不会见面。
　　宋华年隔着花坛看了会对面亮着灯的实验班教学楼，就着红砖墙，在自己的行李箱边默默地蹲下身刷手机。
　　平行班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她面前过，笑笑闹闹的声音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校门外来往的车辆滴滴声不绝于耳，天渐渐昏沉，橙黄的夕阳褪去，整个城市的街道化为一道流淌的光河。
　　好大的城市啊，和宋华年之前呆过的小县城一点不同。
　　万千繁华，灯火人间。她不属于这里，这里没有属于她的家。
　　宋华年一只腿蹲酸了，就换另一只腿蹲；蹲着觉得血流不畅，就站起来走了走。宋华年看手机上的时间到六点了，抬起头又看了眼实验班的教学楼。那里还是灯火通明，实验班的学生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宋华年把手机塞回书包，又把装满了书的书包甩回肩上，站起身，沉甸甸的书包带压着肩膀，像背着一坨铁。
　　沈忆。
　　宋华年想起刚刚在走廊上惊鸿一瞥的少年，认真观察着从实验教学楼陆陆续续走出来的学生，回忆着他的轮廓，试图寻找沈忆的身影。
　　沈忆比一般的同学高，走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应当很好看见。
　　过了六点，实验班渐渐有学生走出来了，宋华年靠在砖墙上，微侧着头，不想被人看见她盯着人家瞧，但好在夜色渐深，校门口灯光暗淡，也没人注意。
　　六点半。
　　宋华年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和屏幕上闪烁的短视频，觉得心口像是塞了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实验楼的灯光逐渐灭了，出来的学生也少。可能是错过了吧，在面前人忽然多起来的时候，也许沈忆混在那些三五成群聊天的同学间，离自己远，就没看到。
　　宋华年拖起行李箱，点开缺德地图，在手机输了个定位，就准备也跟着往校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宋华年听见身后有人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华年回头，看到了沈忆。
　　晴海市一中的灯光少，校门口除了稀稀拉拉又暗淡的路灯，只有保安室顶上装着的一盏白灯晃眼的亮着。
　　沈忆逆光站在这盏灯下，身边的尘埃笼在这片光中，像飞散的羽毛，飞舞的精灵。
　　宋华年没有动，她干巴巴地拿出了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老师让我留下来打扫卫生。”
　　宋华年不知道沈忆信没信，只觉他那双深邃的瞳眸在她身上很迅速地凝了会就移开，向她的方向又走了两步，问：“你的手机方便借我打个电话吗？”
　　宋华年几乎是立刻把手机调到拨号界面，交给沈忆，看他往里面输了个号码。
　　手机响了几声之后，宋华年听对面是一个中年的男声。
　　“嗯，爸，是我，沈忆。”
　　“刚放学，宋华年也在我这边。”
　　“嗯，好。开车来校门口就行。”
　　……
　　临着挂电话了，沈忆转头，静静看了宋华年一眼，又说：“宋华年的手机号，爸，你存一下。”
　　电话挂断了。
　　宋华年接过沈忆递来的手机，一时间四处又陷入寂静，她沉默两秒，不知道怎么起话头。
　　还是沈忆先说：“去校门口吧，等沈叔叔。”
　　是“沈叔叔”，不是我爸。
　　这句站自己角度思考的称呼，润物细无声的关心，似乎就是这样不经意，让宋华年觉得心微微一动。
　　很奇妙，有点放松下来的感觉。
　　于是宋华年跟在沈忆身后走，就是这样一个称呼让她觉得松快了，问了句：“你们实验班不让带手机吗？”
　　沈忆没回头，反问：“平行班让吗？”
　　“让的。”宋华年说。
　　晴海市一中毕竟是省重点，对学生的管控不严，很信任学生的自觉，在这个绝大部分高中都禁止手机入校园的环境下，鼓励学生带手机，学生甚至可以在上课拿起手机拍老师的板书。
　　沈忆似乎也有点头疼：“本来让。但上次测试佘夏她……”
　　沈忆顿了下，忽然意识到宋华年不认识他的同学，换了个表述：“有同学在群里对答案。这次测试前班主任做主把手机全缴了，等考完还。还有一天。”
　　这话说着听得宋华年想笑，又想到那个很好听的名字，突兀出现在沈忆话里的。
　　佘夏。
　　不知道是哪个佘，哪个夏。
　　感觉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连他世界的过客都不算，是外人中的外人。
　　于是宋华年又沉默了。
　　这一沉默，就到了沈继海的车来了。
　　沈继海的车是辆大奔，这其实相较于他们的家境算低调了，但是宋华年还是悄悄羡慕了下。
　　宋母陈兰女士是没有这种车的，也不允许宋华年对有车的人家有任何羡慕，只要宋华年露出一点点情绪，她就会用夹杂着酸意和不屑地对宋华年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等以后你出息了，咱娘俩也能有，比这车更贵的车，还能请司机。”
　　一来二去，宋华年也就渐渐懂了, 陈兰女士不喜欢她喜欢车，她也学着把情绪藏起来。
　　不同于沈忆的冷淡内敛，沈继海给宋华年的第一印象很健谈：问宋华年习惯不习惯晴海市市区的伙食，觉得这里风景怎样，气候怎样，又说起和宋父早些年在电子厂的故事，说着说着就哈哈笑起来，笑着让宋华年有点尴尬。
　　宋华年余光瞥见沈忆，他作为这家真正的主人，似乎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也不过问，只是看着窗外，不同颜色的灯光从他脸上掠过。
　　沈家的公寓装潢简洁，以黑、白的冷色调为主。沈母褚玉洁很热情地拉着宋华年去看了她的房间。
　　只有一盏台灯，床上三件套，其他的布置就像毛坯房。
　　等宋华年放好东西出来吃饭，恰好看见沈忆也从房间里出来，她抬头，发现沈忆和自己的房间几乎是在这间公寓的对角线，隔着客厅厨房主卧书房，泾渭分明。
　　褚玉洁在厨房里忙，听到外头动静看过来先是看到宋华年，很快移开视线落在沈忆身上，端着两盘菜放餐桌上：“嚯，我们家大学霸回来了！怎么着，手机还没拿回来？”
　　“嗯。”沈忆从宋华年身上收回视线，走到餐桌边上坐下，招手示意宋华年也过来，宋华年这才往餐桌方向走，“等明天考完。”
　　“你们班那个女生也聪明，一张卷子四十道题，让你们一人写一道互相抄啊？那你们班四十张卷子不都一模一样了？”褚玉洁一边摆着餐具，边看着沈忆笑，眼里带着点谴责，“要我说，该罚！如果我是你们班主任，全班手机没收一学期！”
　　“妈。”沈忆无奈道。
　　宋华年低头看着面前铮亮的调羹，先是暗自觉得好笑，原来实验班手机全被收是因为小测交上了一模一样的卷子；又觉得心里生出了点微妙的孤独。
　　这不是沈忆刚才和自己说的，只是“因为有人在群里对答案”。
　　这像是他们集体的小秘密，父母可以知道，朋友可以知道，小团体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知道，宋华年不可以知道。
　　就像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微妙的一瞬间，宋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沈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等她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移开目光，那样细致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些微无所适从和尴尬，引着宋华年往餐桌那走。
　　他很聪明。
　　宋华年能感觉到。
　　宋华年觉得自己在沈忆面前像透明的，他看自己像什么？小心翼翼试探、却永远融不进他们圈子的“外人”？
　　还是扑克牌的王，自以为行为滴水不漏，实际上错漏百出，看一眼就知道怯懦、畏缩、小家子气。
　　沈忆似是跟着自己的教养随手施舍点关怀，却始终高高在上，带着点审视的观察和批判。他这样能轻而易举攫取很多好感，包括自己的。
　　之前的接触，无论是对谎言恰到好处的放过，或者察觉到宋华年尴尬时自然而然的忽视，还是对自己的事有所取舍的隐瞒，一举一动都带着设计好的距离，精心设计。
　　这让宋华年有了点无力的反感。
　　虚伪。
　　宋华年为她之前在校门口对沈忆短暂地放松警惕感到厌烦。
　　她讨厌这种人。
　　宋华年吃完饭就下桌了，褚玉洁那边还在热情地招呼她说碗放下就好，但宋华年还是把碗送到了洗碗池，开水浸泡好。
　　水流的哗哗声掩盖了身边其他声音，宋华年有点茫然地看着水龙头，发了会呆，匆匆关上的时候，她下意识忽地回头，对上了沈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略有些探究的眼神。
　　宋华年也觉得尴尬，匆匆收回视线，装着不好意思，心里却开骂。
　　盯着我看干什么。
　　傻x。

　　……
　　沈父沈继海对宋华年或许有几分真心相待，但是褚玉洁绝对只是做表面。
　　宋华年心中清楚得很，从细节就能看得出来，自己的房间布置得跟毛坯房似的，她摸了下，被子和被套手感都很粗糙，应该是为着宋华年住进来匆匆买的，想着她一滚蛋就能立刻扔掉的一次性用品。
　　包括柜子里也是空的，衣架、收纳箱一概没有，更别提女生需要的化妆柜、梳妆盒，或者高中生必备的书架。
　　整个屋子干干净净，客房这样布置客人都会破口大骂的地步，明晃晃就是赶人，摆明了不想让宋华年住。
　　宋华年坐在劣质的床单上，有点厌倦。
　　她几乎都能想到自己把这些话和陈兰女士说之后的结果。
　　陈兰不会考虑到她有多少尴尬、无所适从，只会指责宋华年敏感，给她钱让她自己补这些用品，然后扯着嗓门和八百个心眼的面具笑面虎褚玉洁打电话聊天，听她故作惊讶地道歉，接着带着一点嘲弄和怜悯的眼神看自己。
　　宋华年不想自找麻烦，索性打开手机，上网去直接下单买，送货上门。
　　选了几款颜色鲜亮好辨认的衣架，又买了些脸盆、毛巾、收纳箱，宋华年下完单，顺便翻了下聊天软件，发现刚刚加的同学群已经爆了。
　　原因是牛岚发了通知，从明天开始军训。
　　早晨八点到学校发校服，当天发当天洗，第二天就必须穿。
　　班级群里积极的几个已经把备注换成了真名。
　　【吴婷娅：不想军训……不想晒太阳……】

　　吴婷娅应该就是白天宋华年看见的那个“准班长”，号召力极强，随便发了一条消息，下面齐刷刷复制粘贴了十几二十条。
　　宋华年翻记录的时候手一滑，不小心点了个+1。
　　一条发出去，原本刷屏的群聊顿时安静下来，久久没有下一条消息，也没有人在宋华年身后+1。
　　宋华年手指停顿了下，犹豫片刻还是没点撤回，叹了口气，退出聊天界面，在之前下单的商品中添了防晒霜和大水壶。
　　做完这一切后，宋华年躺在床上，开始漫无目的地刷短视频。
　　哦哦哦又是哪家的狗丢了人累迷惑行为大赏站起来给朋友一棍子……
　　一直到门铃“叮”一声响，宋华年触电般弹跳起步，努力放轻脚步，迅速挪到了门口，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大塑料袋，轻声说了句谢谢，很细致地把门锁拧进之后才慢慢地掩上门，再缓缓松开把手。
　　做完这一切后，宋华年抱着大塑料袋子转身，就看见站在饭桌前的沈忆，他手上还提着凉水壶。
　　沈忆这回没对上宋华年的目光，淡定地喝完水，把马克杯带到厨房里洗去了。
　　宋华年顿了下，下意识往沈忆的房间看了眼。房门虚掩着，里面透着的是暖黄的光，隐约可见书桌对着窗，桌子上堆着的都是雪白的卷子。
　　学习间隙，出来喝水来了。
　　宋华年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和自己心情低落，有点无所适从的自甘堕落比，沈忆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世界规整，井井有条，带着注定走向光辉灿烂的自信和稳定，令人羡慕。
　　宋华年忽然想，一会回房间了，不刷手机了吧，看一会书。
　　高中了啊。
　　要……准备高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