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77、玉面狐

　　在许寒山近乎严苛的调理与萧家无微不至的照看下，沈惊澜的身体状况，至少在表面上，渐渐有了起色。那日夜侵蚀生机的《渊渟岳峙》反噬之力，被许寒山以精妙手法与珍稀丹药强行压制，虽如冰层下的暗流，依旧缓慢却不可逆地吞噬着他的本源，但至少，那随时可能崩断的心脉暂时稳固，苍白的脸上也偶见一丝极淡的血色，不再如之前那般形销骨立，触手冰寒。

　　只是，那偶尔毫无征兆自眼角渗出的殷红血线，如同精美瓷器上裂开的细纹，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那看似平稳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何等凶险的暗礁。许寒山对此亦是眉头深锁，他能延命，却难逆天，只能叮嘱沈惊澜务必静养，切忌劳心劳力。

　　然而，沈惊澜岂是甘于困守一隅之人。复仇的火焰从未在他心中熄灭，京中的局势更是瞬息万变。待他觉得气力稍复，至少行动无碍时，便再也按捺不住。

　　这一日，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啸风苑内，沈惊澜对镜而立。他拿起了一旁案几上放置的另一副面具。这副面具是萧庭筠不知从何处寻来赠予他的，乃是以罕见的火狐皮毛为底，镶嵌以暗红色的琉璃为眼，造型灵巧妖异，与他往日青铜面具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说不清的魅惑。

　　萧庭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戴上那副狐狸面具，青衫狐面，烛光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诡艳。他心中担忧，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沈惊澜的手："惊澜，你的身体……"

　　沈惊澜转过身，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安抚："无妨，只是去见见阿娜尔，收取些消息，交代些事情，很快便回。"他轻轻回握了一下萧庭筠的手，"先生开的药，我会记得服用。"

　　他知道萧庭筠的担忧，但他有必须去做的事。影楼之事已了，外部威胁暂除，但朝堂之上的暗涌，皇帝病重下的权力角逐，以及他与西洲公主的盟约，都需要他亲自去推动。

　　萧庭筠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劝阻无用，只得叹了口气，替他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襟，低声道："一切小心，早些回来。"

　　沈惊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的狐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啸风苑的围墙之外。

　　皇城依旧戒备森严，但对于曾在此地来去自如的沈惊澜而言，不过是熟门熟路。他戴着那副火狐面具，身形如同鬼魅，在宫殿的阴影与飞檐间穿梭，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禁军与暗哨，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蕙草宫。

　　西洲公主阿娜尔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见到那副陌生的狐狸面具时，她先是一怔，待看清那熟悉的青衫与身形，以及面具后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才松了口气，屏退了左右，只留阿依夏在门外守着。

　　"许公子。"阿娜尔起身相迎，目光落在他的新面具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

　　沈惊澜声音透过面具，略显低沉，"公主近日可好？宫中局势如何？"

　　阿娜尔请他坐下，亲自斟了杯茶，这才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道："公子离京这段时日，宫中局势愈发诡谲。皇帝病情反复，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还能勉强处理些政务，糊涂时便连人都认不清，时常胡言乱语。"

　　她顿了顿，继续道："几位皇子走动愈发频繁。三皇子借着端贵妃之势，拉拢了不少官员，其势日盛。太子虽占着名分，但性子略显优柔，近来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与三皇子一系摩擦渐多。二皇子则依旧看似平庸，但其母德妃近来与几位老牌勋贵之家走动甚密，不知是何意图。"

　　沈惊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皇帝病重，皇子争位，这正是他乐于见到的混乱。

　　"端贵妃那边呢？"他问道。

　　阿娜尔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与无奈："她还是那般，明里暗里寻由头为难。前几日借着宫中份例调整，又想克扣我蕙草宫的用度，被我用和亲公主的身份强硬顶了回去。"

　　"此外，"阿娜尔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按公子之前吩咐，有意无意在皇帝清醒时，提及一些关于'天象示警'、'冤魂不安'的言论，陛下似乎颇为在意，有一次甚至惊惧之下打翻了药碗。"

　　沈惊澜点了点头，这在他预料之中。一个年老病重、且心中有鬼的帝王，最是迷信也多疑。

　　"公主做得很好。"他肯定道，随即话锋一转，"接下来，有几件事需公主留意，并可相机行事。"

　　"公子请讲。"

　　"其一，继续留意端贵妃与周谨等人的动向，若能拿到他们之间确凿的往来证据，或是构陷他人的把柄，最好不过。"

　　"其二，太子与三皇子之争，公主可作壁上观，必要时，甚至可稍加挑拨，令其争斗愈烈。但切记，不可亲自下场，引火烧身。"

　　"其三，德妃与二皇子那边，可适当示好，不必深交，但要让他们知道，公主并非端贵妃一系，或可引为潜在盟友，至少让他们在针对端贵妃时，少些顾忌。"

　　"其四，皇帝那边若有合适机会，可再添一把火。比如，寻个由头，让陛下'偶然'听到一些关于当年沈家旧案可能有冤情的风声，不必说得太明，只需在他心中再种下一根刺即可。"

　　他条理清晰，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一一指明。阿娜尔仔细记下，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决然的光芒。

　　"公子放心，本宫知道该如何做。"阿娜尔郑重道，"只是……公子也要多加小心，如今京城内外，寻找那'青铜面具客'的人可不少。"

　　沈惊澜淡淡一笑，指尖拂过脸上的火狐面具："无妨，他们找的是青铜面具客，与我这狐面之人，有何干系？"

　　他又与阿娜尔交换了一些近日探听到的零碎信息，直到月上中天，方才起身告辞，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离开了皇城，沈惊澜并未直接返回将军府，而是转向了城西那座荒废的城隍庙。

　　此地依旧破败阴森，但在沈惊澜的暗中经营下，已然成为了他麾下那股隐秘势力的一个重要据点。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如同暗夜中的蝙蝠，自庙宇后方一处极其隐蔽的破损处跃入。

　　庙内大殿，蛛网尘封，神像倾颓，但此刻，却已有数道身影静静地等候在此。这些人打扮各异，有看似落魄的江湖客，有精明的商贾，甚至还有一身市井气息的贩夫走卒，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眼神锐利，气息内敛，对沈惊澜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只有绝对的恭敬。

　　见到那戴着火狐面具的青影出现，众人皆躬身行礼，低声道："公子！"

　　沈惊澜走到那残破的供桌前，那里已被清理出一片干净区域，上面摊开着一张简陋的京畿地图。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透过面具，平静无波："都到了？说吧，近日京中可有异动？"

　　一名身材瘦小、眼神却异常灵动的汉子率先开口，他是负责打探市井消息的"夜枭"："回首领，朝廷对'青铜面具人'的搜捕仍未放松，但毫无进展。另外，近日城中多了不少生面孔的江湖人，似乎在暗中打听什么，行为鬼祟，不似善类。"

　　另一名身着绸衫、看似商贾的中年人"金算盘"接口道："属下通过漕运和几家商号留意到，江南那边，尤其是南宫家的货物流通似乎更加频繁，且多是些……不太寻常的物资。欧阳家和慕容家则相对安静。石家似乎与军中联系更密了些。"

　　接着，又有人汇报了关于几位目标官员的近期动向，如周谨府上近日戒备似乎更加森严，李甫与几位皇子门人往来密切等等。

　　沈惊澜静静听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点在了几个位置。

　　"那些生面孔的江湖人，重点查清他们的来历和目的。必要时，"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可以'请'他们永远闭嘴。"

　　"江南的动向继续留意，尤其是南宫家，他们重利，或可为我们所用。欧阳家和慕容家暂时不必惊动。石家与军中的联系，设法摸清具体是哪些人，所为何事。"

　　"周谨、李甫等人，他们越是紧张，越是容易露出破绽。加派人手，盯紧他们，尤其是他们与宫中、与几位皇子之间的隐秘联络。我要确凿的证据，能置他们于死地的证据。"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我们所求，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耐心，需谨慎，更需绝对的忠诚与服从。任何人，若敢心生异志，或泄露半分消息，后果如何，尔等当知。"

　　一股无形的寒意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让在场众人皆是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属下等誓死效忠公子，绝无二心！"

　　沈惊澜点了点头，语气稍缓："很好。接下来，除了继续搜集情报，还有几件事需即刻去办。"

　　他指向地图上几处标注，"这几处，是京中几位贪墨严重、民怨沸腾却又与周谨等人关系密切的官员别院或秘密仓库。找机会，将他们的罪证'送'到御史台，或者直接让它们'消失'。"

　　"另外，设法在城中散布一些流言，内容嘛……"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就说皇帝病重，乃因朝中有奸佞作祟，蒙蔽圣听，以致天降责罚。矛头，可隐隐指向周谨、李甫之流。"

　　他要的，不仅是搜集证据，更要制造舆论，搅浑这潭水，让那些仇敌在明枪暗箭与人心向背中，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众人领命，又将一些执行细节商议妥当，直到夜色最深之时，方才各自悄无声息地散去，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无痕迹。

　　沈惊澜独自站在破败的城隍庙中，火狐面具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面具上那冰冷的琉璃狐眼，仿佛能透过这层面具，看到那座金碧辉煌却又肮脏腐朽的皇城，看到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沉浮的身影。

　　复仇之路，道阻且长。但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蛰伏的势力，有暗中的盟友，更有那个在府中等他归去的人。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与寒意的空气，压下喉头隐隐泛起的腥甜，身形一动，也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庙宇的阴影之中，向着那座亮着温暖灯火的将军府，疾行而去。

　　长夜未尽，但黎明，终将在他一步步的谋划与前行中，被强行撕裂出一线天光。